亞密厄爾的飛萊茵(1 / 2)

br \/>天下可讀的小說真多,可讀的自傳卻很少,至於可讀的日記,那的確是太少了。隨意架起個空中樓閣,信口說個天花亂墜,借他人的悲歡,傳作者的心境,這當然是表現自己的無上法門。自傳就沒有這麼方便了,作者對於事實雖然有取舍的自由,卻不能夠任意捏造(例外自然也是不少呀!),隻好在這個小舞台上翻翻觔鬥,顯出一身的好武藝來。日記的拘束卻更多了,說的話總脫不了眼前事故和心內波瀾,而且累日積上,不是一氣嗬成,所以更難於施展文學的伎倆。這樣看起來,跟作者生活最近的記載反而最不宜於表現作者的個性了。其實這也是不足為奇的,天下最難的事情莫過於對自己持個客觀的態度,視若路人地拿來描寫,數十年如一日,一生才做出這麼一部書。而且自衛的本能也不肯讓我們這樣把自己當做研究的對象。一個人每做一件事,接著就想今天晚上怎麼把這件事記下來,結果將一個人分做兩個,觀察者的成分天天擴大,執行者的成分慢慢減少,一個人的意誌力也就漸漸薄弱下去,最後弄到生機殆盡,身裏隻剩個眼光銳利的旁觀者了。一個人成天分析自己,解剖自己,老在那兒吹毛求疵,總免不了有一天對於自己覺得怪膩的,真是不勝其厭煩,可是內視的習慣已經養成,不管你多麼痛恨這個自己,這個可怕的影子總是反映在你眼前,更增加厭惡自己的心情了。所以曆來幾位出類拔萃的日記作家,像Swift, Marie Bashkirtseff, Enguenie ''''de Gverrin, Mauricede Guerin, W.N.p. Barbellion那班人(Pepys可說是個例外,但是他鬱鬱不樂的時候可也不少),都是深於悲哀,不知道怎地安排此生的人們,同時都是從人生行列退出,鬥室之內獨自默想一生的坎坷,自怨自艾,無可奈何的落伍者。

我們現在正要談的這位瑞士日記作家也可算是這種的畸零人。他一生的事實很少,年輕時候在柏林大學讀三四年書,後來回到日內瓦大學當美學同道德哲學的教授,於一八八一年死去。他是個碩學的通儒,他的著作卻非常少,六十年恬靜的生涯留下來的隻有幾本無聊的詩集,幾頁的雜感,同四五篇零星的短文章,因此當時的人們對於這位思想嚴密,溫文爾雅的教授都很覺得失望。當整理他遺稿的人將他生平所寫的一萬七千頁的日記交給Edmond Scherer時候,這位目光如炬的批評家歎口氣說道,“這些稿子你還是拿回去吧,年輕人。我知道Amiel;他是個一事無成的人。讓我忘卻他吧!——別再撥動他的死灰!”可是他終於印出兩冊的選本來,從此天下多事了。一位女詩人讚美他日記裏所含的詩情,把他當做一個詩人看。一位注重義務觀念,精神生活的女小說家(Mrs Humphry Ward)說他的日記是“一個孤單的思想者的衷腸話,是一個把精神事物認為世上惟一的實體的哲學家的默想錄”。這位女小說家的叔叔,那個喜歡罵人的Matthew Arnold,看到他們這樣子亂拉同誌,免不了微笑,就說出許多諷刺的話,可是結果這位老批評家認為我們應當把這位日記作家當做一個絕等聰明的批評家看,這真是未免有情呀!現在又有人說這位滿臉胡須,有點禿頭的老教授有個古怪的愛人Philine了。這本書就是由這個新觀察點,從那一大堆稿子裏勾出來的新材料。

Amiel在他日記裏說過這麼一句話:“思想同鴉片一樣,能夠麻醉人,同時又叫人非常清醒。”這句話對於他自己的心病真可算是一矢破的。他最喜歡說易卜生那句誤盡天下蒼生的格言:all or nothing(與其不能得到全部,寧其一點不要),他一生大好的年華也就在追求這個自己明知絕不能實現的幻夢裏麵消逝去了。他隨便遇到什麼事情,總是躊躇莫決,隻怕一失足成千古恨,無法改弦更張,因此什麼事也做不成,始終是懊惱地徘徊著;光陰易得,教授老矣,真可說是再回頭已百年身,他的日記就充滿了這種悵惘的情緒。他不單是這麼意誌薄弱,而且他給黑格爾那派絕對一元論的哲學所麻醉,馳心於那個最後的本體,那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絕不能受什麼限製;這麼一來,執筆為文,跟真理已經是南轅北轍了,因為文字總是個限製,充其量隻能說出很有限的一小部分,絕非宇宙的本體,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我們這位哲學家就老在擱筆之中過活了。他在一八八○年五月十五日的日記裏說道:“不適宜,也許因為我的神秘主義,也許因為我生性頑梗,也許因為我過於慎重,也許因為我不屑工作,總之,‘不適宜’是我一生的不幸,最少可算做我的特點。我從來不能使自己去遷就事勢,也不能夠使事勢來遷就我。我的幻覺太少,不夠鼓舞我去冒那些無法挽救的危險。我甚至於拿理想的境界來做借口。使自己不受任何種的束縛。關於結婚問題也是這樣:隻有毫無缺點的女人才能夠叫我滿意;可是,我自己又配不上一個毫無缺點的女人……在外界的事物裏既然找不到一個滿足,我就設法把原來的欲望連根去掉。‘獨立’是我的躲難處;‘遠避’是我的堅壘。我過了一個不帶個人色彩的生活——在這個世界裏,可是不能算做在這個世界裏,我的思想很多,我的欲望卻是一點也沒有。這種心境跟女人所謂心碎倒有些相似;其實真是相似,因為失望是這兩種情形共同的特點。”他還說:“我不能騙我自己,我曉得我將來的命運是怎麼樣子:與日俱增的跟人們隔絕,內心的失望,持久的悔恨,滿是悲哀情調的老年,慢悠悠的苦惱,在沙漠的荒涼裏死去。”Amiel的日記可說是這種生活的確實記載。他雖然沉醉於渺茫的思想,在內省方麵卻非常清醒,能夠用深刻的眼光,看透自己心病的根源以及種種的病象;他這種兩重性格使他在人事上失敗,卻叫他在寫日記上得到絕大的成功:假使他對於自己沒有那麼大的失望,恐怕他也不會這樣子在燈下娓娓不倦一層一層地剝出自己的心曲,那麼他生前的失敗豈不是可說他身後的成名的惟一原因嗎!他不單對於自己的意識洞察無遺,他對於人世的事物也常有極犀利的觀察,這大概因為他置身局外,隔江觀火,所以能夠這樣子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比如他說:“一個人太看輕自己,結果使自己變成個受人看輕的人了”,比如他說,“沒有什麼偏見的民族很容易受專製的壓迫,一個社會對於一切東西都認為成問題的,一定不會有很大的團結力,結果屈服於威力之下了。”這些都是很精明的見解。Scherer的選本有Mrs Humphry Ward的英譯本,可惜關於宗教同哲學的冥想選得太多,關於露出作者性格的地方選得太少,因此那個選本好像玄學密霧裏間或閃出幾線電光,這可以說是偏於教訓的選家的最大毛病。一九二二年Bouvier先生刊行一種增訂的本子,內容比以前選本豐富得多了,現在他又將Amiel的日記裏提到他的愛人Philine的那些部分搜集在一起,將一個意誌薄弱的人的戀史呈現在我們眼前,仿佛是Turgeniev新寫的一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