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給一個失戀的人的信(二)(1 / 2)

秋心:

在我心境萬分沉悶的時候,接到你由豔陽的南方來的信,雖然隻是潦草幾行,所說的又是淒涼酸楚的話,然而我眉開眼笑起來了。我不是因為有個煩惱伴侶,所以高興。真真嚐過愁緒的人,是不願意他的朋友也挨這刺心的苦痛。哪個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會願意他的家人來同病相憐呢?何況每人有自各的情緒,天下絕找不出同樣煩悶的人們。可是你的信,使我回憶到我們的過去生活;從前那種天真活潑充滿生機的日子卻從時光寶庫裏發出燦爛的陽光,我這彷徨悵惘的胸懷也反照得生氣勃勃了。

你信裏很有流水年華,春花秋謝的感想。這是人們普遍都感到的。我還記得去年讀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Tale最後幾頁的情形。那是在個靜悄悄的冬夜,電燈早已暗了,燭光閃著照那已熄的火爐。書中是說一個老婦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動她心的是他曾經年輕過,漸漸的老了,現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這麼一回事。青春同壯年總是這麼結局。什麼事情都是這麼結局。”Bennett到底是寫實派第一流人物,簡簡單單幾句話把老寡婦的心事寫得使我們不能不相信。我當時看完了那末章,覺有個說不出的失望,癡癡的坐著默想,除了渺茫,慘淡,單調,無味,……幾個零碎感想外,又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以後有時把這些話來咀嚼一下,又生出讚美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頭。假使世上真有駐顏的術,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夢真能實現,每人都有無窮的青春,那時我們的苦痛比現在恐怕會好得多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來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種蜻蜓點水燕子拍綠波的同我們一接近就跑去這一點。看著青春的易逝,才覺得青春的可貴,因此也更想能夠在這一去不返的瞬間裏得到無窮的快樂。所以在青春時節我們特別有生氣,一顆心仿佛是清早的花,張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著這種努力享樂惟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躍。若使每人前麵全現一條不盡的花草繽紛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住的,沒有誤了青春的可怕,誰天天也懶洋洋起來了。青春給我們一抓到,它的美就丟失了,同肥皂泡子想象,隻好讓它在空中飛翔,將青天紅樓全縮映在圓球外麵,可是我們的手一碰,立刻變為烏有了。

就說是對這呆板不變的青春,我們仍然能夠有些讚賞,不斷單調的享樂也會把人弄煩膩了,天下沒整天吃糖口胃不覺難受的人了。而且把青春變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飄渺的美麗也全不見了。本來人活著精神物質方麵非動不可,所以在對將來抱著無限希望同捶心跌腳追悔往事,或者回憶從前黃金時代這兩個心境裏,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馳,生活也覺得豐富,而使精神停住來享受現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地自殺政策,將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終免不了變成穢水,不同別人生同情的心總是枯涸無聊。沒有得到愛的少年對愛情是讚美的,做黃金好夢的戀人是充滿了欣歡,失戀人同結婚不得意的人在極端失望裏爆發出一線對愛情依依不舍的愛戀,和鳳凰燒死後又振翼複活再度幼年的時光一樣。隻有結婚後覺得滿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們達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卻隻覺空虛漸漸的漲大,說不出所以然來,也想不來一個比他們現狀再好的境界,對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氣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廢馳,一切灰心的事情無過於不散的筵席。你還記得前年暑假我們一塊劃船談Wordsworth詩的快樂吧。那時候你不是極讚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說我們應當不要走到盡頭,高聲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