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果爾批評(2 / 2)

多半時候泰果爾隻能訴於我們的腦經,他常常能指點出一個出人意外入人意中的真理來。但是他並不能激動我們的情緒,使我們感覺到生活底溢流。這也是沒有把捉住人生底結果。他若是勉強彈上了情緒之弦,他的音樂不失之於渺茫,便失之於纖弱,渺茫到了玄虛的時候,便等於沒有音樂!纖弱的流弊能流於感傷主義。我們知道做《新月》的泰果爾很能了解兒童,卻不料他自己竟變成一個兒童了,因為感傷主義正是兒童與婦女底情緒。(寫到這裏,我記起中國最善學泰果爾的是一個女作家;必是詩人底作品中女性的成分才能引起女人底共鳴)。泰果爾底詩是清淡,然而太清淡,清淡到空虛了;泰果爾的詩是秀麗,然而太秀麗,秀麗到纖弱了。Mr. John Macy批評《園丁》裏一首詩講道:(it) would be faintly impressive if Walt Whitman had never lived,我們也可以講若是李、杜沒有生,韋、孟也許可以作中國的第一流詩人了。

在藝術方麵泰果爾更不足引人入勝。他是個詩人,而不是個藝術家。他的詩是沒有形式的。我講這一句話恐怕又要觸犯許多人底忌諱。但是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東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沒有形式藝術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要打破一個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許多變異的形式罷了。泰果爾底詩不但沒有形式,而且可說是沒有廓線。因為這樣,所以單調成了它的特性。我們試讀他的全部的詩集,從頭到尾,都仿佛不成形體,沒有色彩的amoeba式的東西。我們還要記好這是些抒情的詩。別種的詩若是可以離形體而獨立,抒情詩是萬萬不能的。Walter Pater講了:“抒情詩至少從藝術上講來是最高尚最完美的詩體,因為我們不能使其形式與內容分離而不影響其內容之本身。”

泰果爾底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哲學,論他的藝術實在平庸得很。他在歐洲的聲望也是靠他詩中的哲學贏來的。至於他的知音夏芝所以賞識他,有兩種潛意識的私人的動機,也不必仔細去講它。但是我們要估定泰果爾底真價值,就不當取歐洲人底態度或夏芝底態度,也不當因為作者與自己同是東方人,又同屬於倒黴的民族而受一種感傷作用底支配;我們但當保持一種純客觀的,不關心的disinterested態度。若真能用這種透視法去觀賞泰果爾底藝術,我想我們對於這位詩人底價值定有一番新見解。於今我們的新詩已夠空虛,夠纖弱,夠偏重理智,夠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果爾底影響,變本加厲,將來定有不可救藥的一天。希望我們的文學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