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紅拂姬人奔公子 紫髯俠客盜兵符(1 / 3)

“李靖從相府退出來,回到護國寺裏,滿肚子不高興,一納頭便倒在床上去躺下。

“原來李靖是一個有大誌氣的少年,他見煬帝荒淫,知道朝廷事不足為,便舍棄了功名,奔走四方,結識了許多豪傑。

“他們眼見國家橫征暴斂,民不聊生,早打算效法陳勝,揭竿起義。一麵殺了昏君,一麵救了百姓。還是李靖勸住了他們,親自到相府裏來下一番說辭;楊素兵權在握,若能依從他的話,吊民伐罪,易如反掌。誰知這楊素老年人,隻貪目前淫樂,卻無誌做這個大事,倒把這李靖弄得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且他數千裏跋涉,到得西京,已是把盤川用盡;如今失意回來,頓覺行李蕭條,有落拓窮途之歎。

“那護國寺的方丈,起初聽說是來見丞相的,認他是個貴客,便早晚拿好酒好菜供奉。又因外間客房門戶不全,怕得罪了貴客,便把他邀進西院去住。這西院是明窗淨幾,水木明瑟,十分清雅的所在。李靖住下了十天,也不曾拿出一文房飯金來。

“如今這方丈見李靖垂頭喪氣地從相府裏回來,知道他房飯金是落空了,便頓時換了一副嘴臉,冷冷地對李靖說道:‘老僧看相公臉上,原沒有大富貴的福命;不好好的安著本份,在家裏多讀些書,他日趕考,也可得一半個孝廉,在家中課讀幾個蒙童,也可免得饑寒。去癡心妄想地來見什麼丞相!如今丞相封相公做了什麼官?敢是封的官太小了,不合相公的意,所以這樣悶悶不樂?相公官大也好,官小也好,都不關老僧的事。老僧這寺裏的糧食房產,卻全靠幾個大施主人家抄化得來的。如今相公做了官,也曾打攪過小寺裏幾天水米,老僧今日特來求相公也布施幾文。’這句話說得冷嘲熱罵,又尖又辣。

“李靖是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如何受得住這一口肮髒氣?無奈這時囊無半文,自己的事業又失敗下來,沒得說,在人門下過,不得不低頭,隻得拿好嘴好臉,對那方丈說:‘丞相改日還須傳見,房飯金改日定當算還。’千師父萬師父地把個方丈攢了出去。

“這裏李靖一肚子牢騷,無處發泄,獨自一人,走在院子裏,低著頭踱來踱去。秋景深了,耳中隻聽得一陣一陣秋風,吹得天上的孤雁一聲聲啼得十分淒慘。那樹頭的枯葉落下地來,被風卷得東飄西散。李靖看了這落葉,驀然想起自己的生世來,好似那落葉一般,終年奔走四方,浮蹤浪跡,前途茫茫,不覺心頭一酸,忍不住落下幾點英雄淚來。

“那西風一陣一陣刮在身上,頓然覺得衫袖生寒,忙縮進屋子去。這時天色昏黑,在平日那寺中沙彌早已掌上燈來,今天到這時候,西院子裏還不見有燈火。李靖納著一肚子氣,在炕上暗坐著。想起幼年時候和舅父韓擒虎講究兵書,常說:‘丈夫遭遇,要當以功名取富貴,何至作章句小儒?’這一番誇大的說話。不想現在卻落魄在此。

“他正感慨的時候,忽見一個男子推門進來,看他頭上套著風兜,身上披著鬥篷,手中提著一個大包,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李靖看他詫異,忙上去問:‘是什麼人?’一問再問,他總給你一個不開口。這時屋子裏昏暗萬分,來客的臉嘴,卻一些也分辨不出來。李靖沒奈何,隻得親自出去,央告那沙彌,掌上一盞燈來。一看,那來客眉目卻長得十分清秀。

“李靖看著他,他也隻是看著李靖含笑。待那沙彌退出房去,那人卻站起身來,嫋嫋婷婷地走著,去把那門兒閉上。轉過身去,把頭上兜兒,身上披風,一齊卸下。嬌聲說道:‘相公可認識我嗎?’李靖看了不覺大驚。“原來她不是別人,正是日間在相府裏遇到的那位越國公楊素身旁手執紅拂的姬人。這時她綠裳紅衣,打扮得十分鮮豔,笑嘻嘻地站在李靖麵前。李靖連問:‘小娘子做什麼來了?’

“那姬人便和雀兒投懷似地撲在李靖膝上,那粉腮兒貼在他的胸口,嗚嗚咽咽地說道:‘相公日間在丞相跟前說愛國愛民,多麼仁慈的話,難道說:‘相公便不能庇一弱女子嗎?’說時,那一點一點熱淚,落在李靖的手背兒上。李靖心中不覺大動起來,扶起那女子的臉兒來一看,隻見她長眉入鬢,鳳眼含羞,玉容細膩,珠唇紅豔,竟是一個天人。慌得忙把她扶起來,說道:‘丞相權侵天下,小娘子如何能逃出他的手掌?美人空自多情,隻恐小生福薄!’那女子聽了,笑說道:‘天下都懼憚丞相,獨有俺不畏丞相。楊素屍居餘氣,死在旦暮,何足畏哉!’

“李靖聽了,也不覺膽大起來。回心一想,如今一身以外無長物,如何供養美人?轉不覺又愁悶起來。那女子問他:‘何事發愁?’李靖說:‘旅況蕭條,隻愁無以供養美人。’那女子聽了,不禁噗哧一笑,拉著李靖的手,走到炕前去。把那大包裹打開來一看,隻見裏麵黃金珠玉,大包小包鋪滿了一炕。李靖不禁把這女子攬在懷裏,連呼妙人!他兩人歡喜多時,重複把金珠收起。另拿出一錠黃金來,擱在案頭,叮囑這姬人,依舊套上兜兒,披上鬥篷。李靖出去,把那方丈喚進房來,拿一錠金子賞他。樂得這和尚把光頭亂晃,滿嘴的大相公長,大相公短;又說大相公臉上氣色轉了,富貴便在眼前。李靖也不去睬他,隻吩咐他快備上酒飯來。那方丈聽了,喏喏連聲,出去預備了一桌上好的素席,打發沙彌,送進西院去。

“李靖和這紅拂姬人,促膝談心,交杯勸酒,吃得非常甜蜜。這姬人自己說是張一娘,進丞相府已有三年,見丞相年老誌昏,沉迷酒色,這場富貴,決不能久的了。自己年紀輕輕,不甘同歸於盡,早有賞識英雄的意思;隻因到相府來的少年,全是卑鄙齷齲,隻圖利祿,不知氣節的。今日見李靖倜儻風流,又是有氣節的少年,知道他前途遠大,所以情不自禁地問了姓名住址,親自投奔了來。

“這一席酒直吃到夜深人靜,李靖看看這姬人嬌醉可憐,便擁入羅幃去。這一夜的恩情,便成就了千古的佳話。第二天,李靖和紅拂雙雙起得身來,並坐在窗下;捧定了這美人的臉兒,越看越愛,便親自替她梳頭,畫眉敷粉,依舊套上風兜,披上鬥篷,居然一個俊美的男子。李靖和她並頭兒在銅鏡中照著,兩張臉兒居然不相上下,喜得他兩人隻是對拉著手,看著笑著。

“李靖忽然想起越國公家裏忽然走了一個寵愛的姬人,豈有不追蹤搜尋之理;楊素自封了越國公以後,威權愈大,這西京地麵,遍處都有丞相的耳目,我們須快快逃出京去才是。當時便把這意思對紅拂說了,紅拂也稱郎君見地很是。兩人便匆匆地告別方丈,跨兩頭馬急急向城關大道走去。看看快到城門口,李靖回頭向紅拂看了一看,打了一鞭,兩匹馬直向城門飛也似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