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侯女自從十五歲選人後宮來,一住三載,從未見過天子一麵。她終日宵是點香獨坐,終宵隻是掩淚孤吟。雖說裝成粉白黛綠,畢竟也無人去常識她的國色天香,雖說打點得帳暖衾溫,卻依舊是獨宿孤眠。挨了黃昏,又是長夜;才送春花,又聽秋雨。挨盡了淒清,受盡了寂寞。在晴天朗月,還勉強支持得過去,遇到淒風苦雨的時候,真令人腸斷魂銷。在白晝猶可度過,一到五更夢醒的時候,想起自己的身世,真是一淚千行。
侯女在起初的時候,還因愛惜自己的容顏,調脂弄粉,耐著性兒守著,隻指望一朝選進宮去,說不定有一時的遇合。誰知日月如流,一年一年過去,竟是杳無消息,也便不免對花彈淚,對月長歎。有時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前來勸慰著,無奈愁人和愁人,越說越是傷心,因此她暗暗地也玉減香消。
好不容易,盼到許太監到後宮來挑選美女,眼見那獻媚納賄的同伴一個個中了選,得意洋洋地進宮去了,自己依然是落了後,退回後宮去,獨守空院。這一回望不到,再望下一回;每見許廷輔進後宮來一次,她總是提一提精神,刻意地梳妝起來。對著鏡子自己看看容光煥發,美麗如仙,料想同院子的三千姊妹們,誰能比得上自己,那許廷輔也知道合院中要算這侯家女兒最美麗的了,無奈他兩人隻爭了這一點過節兒,在許太監總要這侯家女在他跟前親熱一番,送幾件飾物,他才平了這口氣。
在侯家女又因為自己長著這副絕世容顏,將來怕不是穩穩一個貴妃。這許廷輔是下賤的太監,我如何能去親近他。講到飾物,她帶進宮來的原也不少,她隻願分送給同院的姊妹們,她自以為我長著這副容顏,許太監拿我選進宮去,皇帝看了歡喜,這一賞賜下來,也夠他受用的了。兩下裏左了性子,盡是一年一年地空拋歲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叫這青春孤寂的少女,如何不要傷感?
每傷心到極處,便有姊妹們來勸慰她說:“姊姊何必自苦,盡多的珠玉,拿幾件去孝敬許爹爹,選進宮去,見了萬歲,便不愁一世富貴了。”
侯女聽了,歎一口氣說道:“妹子,聽說漢昭君長著絕世容顏,也因奸臣毛延壽貪贓,她便甘心給畫師在她畫像臉上點一粒痣,不願拿一千兩黃金去孝敬奸賊。她雖一時被害,遠嫁單於,後來琵琶青塚,卻落得個萬世流芳。到如今提起她來,人人憐惜,個個悲傷,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妹縱說趕不上昭君那般美貌,若要俺拿珠玉去賄賂小人,將來得了富貴,也落了一個話柄,妹抵死也不願做這事的!”
那姊妹說道:“姊姊如此執拗,豈不辜負姊姊絕世容顏?”
侯女拭著淚道:“妹自知一生命薄,便是見了天子,怕也得不到好處;隻拚一死,叫千載後知道隋宮中有這樣一個薄命人,大家起一個憐惜之念,俺便是做鬼也值得的!”
她說著,又止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那姊妹知道勸她不過來,便也聽她傷心去。
到最後,侯女打聽得那許太監又選了百十個宮女送進西苑去,自己依然落選;她這一番實實忍耐不住了,大哭了一場,說道:“妾此身終不能見君王了!若要得君王一顧,除非在妾死後。”
她打定了主意,茶飯也不吃,在鏡台前打扮得齊齊整整。又把平日自己做的感懷詩,寫在一副玉版箋上,裝一個小錦囊中,掛在自己左臂上。餘剩的詩稿,拿來一把火燒了。孤孤淒淒地在院子四下裏走一會,嗚嗚咽咽地倚著欄杆哭了一會。
挨到晚上,待陪伴她的宮人去安睡了,她便掩上宮門,悄悄地跪在當地,拜罷聖恩,拿出一幅白綾來,就低梁上自己吊死。待到宮人發覺,慌忙救時,早已玉殞香消。大家痛哭了一場,不敢隱瞞,挨到第二日天明,齊來報與蕭後。蕭後便差宮人到後宮去查看,宮人在侯女左臂上解下一個錦囊來,呈與蕭後。蕭後打開看,見是幾首詩句,便吩咐轉呈與煬帝。
這日煬帝正在寶林院和沙夫人閑談解悶,煬帝自己誇說:是一個多情天子,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粉黛,朕卻一般恩寵,從不曾冷落了一個人。因此朕所到之處,總是歡歡笑笑,從不曾見有一個愁眉淚眼的。在宮中正說得暢快,忽見蕭後打發宮人送上侯女的錦囊來,煬帝打開看時,見一幅精絕的玉版烏絲箋,齊齊整整寫著幾首詩句。第一首是《梅花》詩,道:
砌雪無消日,卷簾時自顰。庭竹對我有憐意,見露枝頭一點春。
香清寒豔好,誰惜是天真?玉梅謝後和陽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煬帝把這首詩讀了又讀,讚道:“好有身分的詩兒!”
再看第二首,是《妝成》,道: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又《自感》三首道: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蕭鼓,君恩何處多?
欲泣不成淚,悲來強自歌,
庭花方熳爛,無計奈春啊!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
不及閑花草,翻承雨露多。
煬帝一邊讀著,連連跌足說道:“如此才華,是朕冷落了她了!”
再看後麵是一首《自傷》長詩道: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複見君王。
春寒入骨情,獨臥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新愛惜,自恃料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待彷徨;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梁上,肝腸如沸湯;
引領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讀到未後幾句,也忍不住流下淚來,說道:“這樣一個美人兒,怎麼不使朕見一麵兒,便白白地死了?真令朕追悔莫及!”
說著!瞥眼見紙尾上又有一首詩兒,題目寫著《遣意》兩字,詩道:
“秘洞扃仙草,幽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煬帝不覺拍案大怒道:“誰是毛延壽?卻枉殺了朕的昭君!”
沙夫人忙勸說道:“陛下息怒,想這侯家女兒,願是平常姿色,所以許廷輔不曾選進宮來;這癡女子卻妄想陛下雨露之恩,所以弄出這人命。”
煬帝聽說提起許廷輔,恍然大司,說道:“一定是這廝從中作弊!逼死了朕的美人!”
當下便一迭連傳喚許太監。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