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李謩題詞看錦襪 杲卿割舌殉孤城(1 / 3)

李龜年、李彭年、李鶴年弟兄三人,在玄宗宮中,充當樂工,不獨俸給富厚,又因妙製《渭州》樂曲,深得天子的寵愛。

在開元年中,李氏弟兄三人,在東都地方,大起第宅;廣大崇隆,與當時公侯的府第相仿佛。玄宗特賜名通遠裏。龜年感激皇上的恩德,深入骨髓;隻因安祿山也愛好音樂,便把梨園子弟,和李氏弟兄,都捉去洛陽宮中,聽候召宣。那日龜年在當殿辱罵安祿山,自問必死;不料被那李豬兒救出大牢,放他弟兄三人,出城逃命。龜年沿路乞食,流落在江南地方;每見良辰美景,士人遊宴,他便手抱琵琶,為人歌一曲《涼州》。聽他歌曲的人,都不禁掩麵流淚。打聽得他是宮中樂工,便大家賞他些錢米。當時有一位詩人,名杜甫的,贈李龜年一首詩道: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士人看著可憐,便大家湊集了些束修,請他傳授琵琶;這李龜年弟兄三人,也隻得暫在江南地方安身。

如今再說楊貴妃當日倉皇自縊在馬嵬驛佛堂梨樹下,遺落下錦襪一隻;聖駕過去,有一王媽媽,去打掃佛堂,便拾得這錦襪,收藏著,當作寶貝一般。這王媽媽,原在馬嵬坡下,開一個冷酒鋪兒度日;自從她拾得錦襪,被遠近的住戶知道了,都來鋪中沽飲,兼看錦襪。那王媽媽收了人家酒錢,還要收看襪錢,生意頓時熱鬧起來。

當時有一位書生,名李謩的,因被兵馬攔阻,留住在馬嵬坡下;打聽得王媽媽酒店中,藏有楊妃錦襪,便也趕來看襪。這李謩,是富家子弟,打扮得甚是整齊;王媽媽見了,急捧出一個錦盒來,送與李謩觀看。李謩才打開盒兒,便覺異香撲鼻;拿在手中,又覺滑膩溫柔。由不得連聲讚道:“妙呀!”

隻見那一彎羅襪,四周繡著雲鳳;翻過襪底來看時,又繡著“臣李林甫恭獻”一行小字。李謩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著,愛不忍釋。這時一旁走過一個道姑來,看著讚道:“好香豔的襪兒!”

李謩道:“你看錦紋縝致,製度精工,光豔猶存,異香未散,真非人間之物也!”

他說著,便向酒家要過一副筆硯來,就壁上題著一首詞兒道:“你看薄襯香綿,似一朵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憐。今日酒壚邊,等閑攜展。隻見線跡針痕,都砌就傷心怨。可惜了絕代佳人絕代冤!空留得千古芳蹤千古傳!”

那道姑接過錦襪去,也細細地看著,不覺歎著氣,說道:“我想太真娘娘,絕代紅顏,風流頓歇;今日此襪雖存,佳人難再,真可歎也!”

說著,也提起筆來,在李謩寫的詞兒後麵,接著也寫道:“你看璅翠鉤紅,葉子花兒猶自工;不見雙跌瑩,一隻留孤鳳。空流落,恨何窮?馬嵬殘夢,傾國傾城,幻影成何用!

莫對殘絲憶舊蹤,須信繁華逐曉風。”

李謩一邊看那道姑在壁上題詞,一麵手中把玩著那隻錦襪不釋。忽見走過一個老人來,說道:“唉,官人看它作甚!我想天寶皇帝,隻為寵愛了貴妃娘娘,朝歡暮樂,弄壞朝綱。致使幹戈四起,生民塗炭。老漢殘年向盡,遭此亂離;今日見那這隻錦襪,好痛恨也!”

他說著,奪過道姑手中的筆來,也在壁上寫著一首詞兒道:“想當日一撚新裁,緊貼紅蓮著地開。六幅香裙蓋,行動君先愛。唉!樂極惹非災,萬民遭害。今日裏事去人亡,一物空留在。我驀睹香袎重痛哀,回想顛危淚亂揩!”

那老漢寫畢,擲下筆來,兀自的跌足歎氣。那王媽媽在一旁說道:“呀,這客官見了錦襪,為何著惱?敢是不肯出看錢麼?”

老漢聽了,跳起來,喝道:“什麼看錢!”

王媽媽冷笑道:“原來是一個村老兒,看錢也不曉得。”

那老漢聽說他是村老兒,不禁咆哮起來,大聲嚷道:“什麼村老兒,俺萬歲也見過來,卻不曾見你這老淫婦!”

王媽媽聽他罵老淫婦,便頓時兩眼直瞪,紅筋直綻,趕上前去,一把揪住老漢的胸襟,要廝打起來。李謩忙上動勸住,說道:“些須小事,不必鬥口,待小生一並算錢與你罷了。”

說著,便拉著老漢,又邀著那道姑去同桌飲酒。李謩動問名姓,那老漢便說是郭從謹,原是扶風野老,萬歲駐蹕鳳儀宮中時,曾進宮去獻過飯來。如今要往華山訪友,經過此馬嵬坡下,走得乏了,特來沽飲三杯。那道姑說,是金陵女貞觀主。彼此對飲著酒。那王媽媽來索回錦襪,道姑說道:“媽媽,我想太真娘娘,原是神仙轉世;欲求喜舍此襪,帶到金陵女貞觀中供養仙真。未知許否?”

那王媽媽笑道:“老身無兒無女,下半世的過活,都在這襪兒上,實難從命。”

李謩接著說道:“小生願出重價買去如何?”

那王媽媽不曾答話,郭從謹卻攔著說道:“這樣遺臭之物,要它何用?”

大家正在說話的時候,忽見一個半老婦人,後麵跟定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娃子,懷中抱著琵琶,走進酒店來,向眾酒客道了個萬福,坐下來,把琵琶彈得忒楞楞響。頓開嬌喉唱道:“咳!想起我那妃子嗬,是寡人昧了她誓盟深,負了她恩情廣;生拆開比翼鸞凰!說什麼生生世世無拋漾,早不道半路裏遭魔障。”

唱完一段,琵琶又忒楞楞地彈了一段過門,接著唱道:

“恨寇逼得慌,促駕起得忙!點三千羽林兵將,出延秋,便沸沸揚揚。甫傷心第一程,到馬嵬驛舍旁。猛地裏炮雷般齊呐起一聲的喊響,早隻見鐵桶似密圍住,四下裏刀槍。惡噷噷單施逞著他領軍元帥威能大,眼睜睜隻逼拶得俺失勢官家氣不長。落可便手腳慌張。恨隻恨陳元禮嗬。不催他車兒馬兒一謎家延延挨挨的望,硬執著言兒語兒一會裏喧喧騰騰的謗。更排此戈兒戟兒一哄中重重疊疊的上,生逼個生兒命兒一霎時驚驚惶惶的喪。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閃得我形兒影兒這一個孤孤淒淒的樣。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殺咱掩麵悲傷,救不得月貌花龐,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嗬,將她輕放;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個永成雙。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隻落得淚萬行,愁千狀。我那妃子嗬!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這一段曲子,真唱得一字一咽,聲淚俱下;把滿店堂的酒客,聽得個個停杯袎淚。李謩看那姑娘時,一雙瘦棱棱的腳兒,蔥綠色的散腳褲兒,上身配著桃紅襖兒;身材苗條,腰肢瘦小。鬋發覆額,雲髻半偏,越發顯得麵龐圓潤,眉樣入時。李謩把這姑娘,從下打量到上,心中不覺暗暗的動了憐惜。聽她唱完曲子,便拍著桌兒,讚歎道:“好哀豔的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