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龜年收了場子,夾了琵琶,正轉身要走,忽見那李謩搶上前來,一把拉住道:“老丈,小生聽你這琵琶,非同凡手,得自何人傳授的?”
李龜年見問,不禁神色慘然道:“你問我這琵琶麼?它曾供奉過開元皇帝。”
李謩詫異道:“這等說來,老丈定是梨園部內人了?”
李龜年答道:“說也慚愧,老漢也曾在梨園中領班,沉香亭畔承值,華清官裏追隨。”
李謩更覺詫異道:“如此說來,老丈莫不是賀老?”
李龜年搖著頭道:“俺不是賀家的懷智。”
問:“敢是黃幡綽?”
答道:“黃幡綽和俺原是老輩。”
問:“這樣說來,想必是雷海青了?”
答道:“俺是弄琵琶的,卻不是姓雷!他嗬,已罵賊身死。”
“這等想必是馬仙期了?”
答道:“俺也不是擅長方響的馬仙期,那些都是舊相識,恰休提起。”
李謩卻依舊追問道:“不知老丈因何來到這江南地方?”
李龜年答道:“俺隻為家亡國破,從死中逃生,來自江南地方,乞食度日。”
李謩道:“說了半天,不知老丈究是何人?”
答道:“老漢姓李,名龜年的便是。”
李謩道:“呀!原來是李教師,多多失敬了!”
李龜年問了李謩名姓,才恍然道:“原來是吹鐵笛的李官人,幸會幸會!”
李謩問:“那《霓裳》全譜,可還記得麼?”
答道:“也還記得,官人為何問它?”
答道:“不瞞老丈說,小生性好音樂,向客西京,老丈在朝元閣演習《霓裳》之時,小生曾傍著宮牆,細細竊聽,已將鐵笛偷寫數段,隻是未得全譜,各處訪求,無有知者。今日幸遇老丈,不知肯賜教否?”
李龜年流落在江南,正苦不遇知音,且找不得寓處。李謩便邀著龜年到家中,每天傳授《霓裳羽衣曲》去。這李謩年少風流,浪跡四海,隻因酷好音樂,便散盡黃金,尋覓知音。如今得了李龜年傳授妙曲,真樂得他廢寢忘食。李謩原不曾娶得妻小的,在家中便與李龜年抵榻而眠;每至夢回睡醒,便與李龜年細論樂理。李龜年自到得李公子家中,每天好酒好飯看待,身上也穿得甚是光鮮,因此他心中十分感激李公子的恩德,正苦無法報答。
這一日,正是清明佳節,李謩被幾個同學好友,邀去飲宴;隻留下李龜年一人在家中,獨坐無聊,便出東門找幽靜地方閑步去。在一帶柳蔭下走著,忽然一陣風夾著雨點,撲麵打來;李龜年渾身被雨水打濕了,不由得慌張起來,急急找有房屋的所在躲去。抬頭隻見前麵一座道院,那橫額上寫道:“女貞觀”三字。兩扇朱紅門兒,卻虛俺著。李龜年卻也顧不得,便一納頭側著身兒挨進門去看,好一座莊嚴的大殿。殿中供著如來佛的丈六金身,鍾鼓魚磐,排列得十分整齊;那佛座下麵又設著一個牌位,李龜年不由得走近去看時,見牌位上寫著一行字道:“唐皇貴妃楊娘娘靈位。”
李龜年再低低地念了一遍,不由得兩行眼淚,撲簌簌地向腮兒上直流下來。一麵倒身下拜,口中說道:“哎喲!楊娘娘不想這裏顛倒有人供養。”
拜罷起來,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年輕女道士來,口中問:“哪個在這裏啼哭?”
待走近看時,不覺一驚,道:“你好似李師父模樣,何由到此?”
李龜年口中答應道:“我李龜年的便是。”
細細看那女道士時,卻也大驚道:“姑姑莫非是宮中的念奴姐姐麼?”
那女道士見了李龜年,卻隻有悲咽的份兒,哭得說不出話來。龜年連問:“姐姐幾時到此?”
念奴勉強抑住悲聲,說道:“我去年逃難南來,出家在此。師父因何也到此地?”
龜年道:“我也因逃難流落江南,前在鷲峰寺中遇著李謩官人,承他款留在家;不想今天又遇到姐姐。”
念奴問:“哪個是李謩官人?”
龜年道:“這人說起來也奇,當日我與你們在朝元閣上演習《霓裳》,不想這李官人就在宮牆外麵竊聽,把鐵笛來偷記新聲數段,如今要我傳授全譜,故此相留。”
念奴道:“唉!《霓裳》一曲,倒得流傳;不想製譜之人,已歸地下!連我們演曲的,也都流落他鄉,好傷感人也!”
念奴說著,止不住把羅袖拭著眼淚。李龜年忙安慰著,又問:“那永清姐姐卻為何不見?”
念奴見問,便又不覺歎著氣道:“我們二人,原和姊妹相似,赤緊地不忍分離;誰知她身體單薄,受不住路上風寒,如今病倒在觀中。”
說著,那觀主也出來了。龜年看時,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氣度甚是雅淡;因聽他二人說得十分淒涼,便出來好言相勸。接著那道婆出來說:“永清姑姑喚呢。”
念奴急急進裏屋看視。此時天色已是晴霽,李龜年便也起身告辭。
回到家中,把在女貞觀中遇到念奴的話,告訴李謩知道。
李謩聽說永清、念奴也是舊時朝元閣演曲的人,便喜得什麼似的,隔了幾天,便央著李龜年,帶他到女貞觀去拜見念奴。誰知念奴正淚光滿麵的在那裏哭她的同伴永清。原來永清恰於昨夜死了,此時正忙著收殮。李謩在一旁勸慰了幾句,又丟下十兩銀子,給永清超薦的,念奴千恩萬謝。李謩正要辭去,一眼見那觀主出來,原來正是去年在馬嵬坡同看襪的女道姑。今日無意相逢,那觀主便邀住李謩不放,擺上素齋來,李謩與李龜年二人胡亂吃了些。
從此李謩心中卻撇不下這念奴,常常獨自一人瞞著李龜年到這女貞觀中來走動。他一來果然也愛上了念奴的顏色,二來也憐惜她的身世,又因她能演唱《霓裳》曲子,不覺也動了知音之感。便是念奴到此時,身世飄零,卻有人來深憐熱愛,不覺全個兒心腸撲在這多情公子身上去。後來還是李龜年成就了他們的好事,替他們做了一個月老。念奴便還俗出來,嫁與李謩,一雙兩好地過著日子。
這時太上皇已回京師,懷念天寶舊人,李謩夫妻二人,都被召進宮去,拜李謩為中書舍人;隻可憐李龜年在前幾天已病死在李謩家中,不及再見太上皇的顏色了。太上皇回宮,肅宗皇帝便奉養在興慶宮中,朝夕與張皇後來宮中定省。所有昔日天寶舊人,都撥入興慶宮中伺候太上皇。這興慶宮,原是太上皇做太子時候住的,如今垂老住著,心中卻也歡喜;隻因楊貴妃已死,宮中三千粉黛,俱已凋零,別無太上皇寵愛的人。
這時忽然想起那梅妃江采蘋,忙命高力士到翠華東閣去宣召,滿擬訴說相思,慰問亂離。誰知高力士去到東閣找尋梅妃時,早已人去樓空;問舊日宮女,卻沒有一個在了。便在後宮中尋遍,也不見有梅妃的蹤跡。沒奈何,隻得空手回來複旨。太上皇聽了,不禁萬分傷心;想起梅妃的美麗婉戀,與她昔日兩地相思的滋味,便愈覺得梅妃的可愛了。他疑是兵火之後,流落在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