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是一個最令人撩亂不安的環境,一切都在歡動中顫搖著。離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著一層鄉愁,無論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簡直無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愴,像驚醒一個夢似的歎息著!在這雪後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遊子,當爆竹聲徹夜的在空中振動時,你們心上能不隨著它爆發,隨著它隕落嗎?這時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樣的爆發出滿天的火星。
而落下時又是那麼狼藉零亂,碎成一片一節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裏聽爆竹聲,環境心情雖年年不同,而這種驚魂碎心的聲音是永遠一樣的。記得第一年我在紅樓當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寢室床上流淚度過的;不忍聽時我曾用雙手按著耳朵,把頭縮在被裏,心裏騙自己說:“這是一個平常的夜,靜靜地睡吧!”第二年在一個同鄉家裏,三四個小時候的老朋友圍著火爐暢談在太原女師時頑皮的往事。笑話中聽見爆竹,便似乎想到家裏,跪在神龕前替我祝福的母親。第三年在紅樓的教室中寫文章,那時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讀書,而且學的寫白話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頑皮嘻笑了。不過這一年裏,我認識了人間的憂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紅樓,陳夕之夜記得是寫信,寫一封悲淒哀婉的信,還做了四首舊詩。第五年我已出了紅樓,住在破廟的東廂,這一年我是多災多難,多愁多病的過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個溫暖的家庭裏寄棲,愛我護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樣;不幸那時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紛紜,事務繁雜中度過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這個繁花紛披的籬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靨總掩飾不住啼痕;當一個由遠處掙紮飛來的孤燕,棲息在樂園的門裏時,她或許是因在銀光閃爍的鏡裏,現出她瘡痛遍體的形狀更感到淒酸的!況且這一年是命運埋葬我的時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聲和往年一樣的飛起而落下,爆發後的強烈火星,和墜落在地上的紙灰餘燼也仿佛是一樣;就是我這在人生輪下轉動的小生命,也覺還是那一套把戲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細回憶覺我自己是庸凡的度過去了,生命的痕跡和曆程也隻是些瑣碎的兒女事。我想找一兩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記述的事,簡直沒有!
我悔恨自己是這樣不長進,多少願望都被命運的鐵錘粉碎,如今紮掙著的隻是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個悲劇人物的殘骸。假使我還能有十年的生命,我願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誌,做一個悲劇的主人,在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間,放射一道慘白的異彩!
我是家庭社會中的閑散人,我肩上負荷的,除了因神經軟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種踐踏欺淩訕諷嘲笑,而感到悲苦外,隻是我自己生命的營養和保護。
所以我無所謂年關的,在這啼饑號寒的冬夜,臘盡歲殘的除夕,可以驕傲人了;因為我能在昏黯的電燈下,溫暖的紅爐畔,慢慢地回憶過去,仔細聽窗外天空中聲調不同的爆竹,從這些聲音中,我又幻想著一個一個爆竹爆發和隕落的命運,你想,這是何等閑散的興致?在這除夕之夜不必到會計室門前等著領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挾著東西進當鋪,不必向親戚朋友左右張羅,不必愁明天酒肉飯食的有無,這樣我應該很欣慰的送舊迎新。然而爆竹聲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樣簡單而閑逸,我不知怎樣形容,隻感到無名的悵惘和辛酸!為了這一聲聲間斷連續的炮竹聲,擾亂了我寧靜的心潮,那纖細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靈魂深處,顫動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彈?
我想到母親。
母親這時候是咽著淚站在神龕前的,她口中呢喃禱告些什麼,是替天涯的女兒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臨她早日歸來吧?隻有神知道她心深處的悲哀,隻有神龕前的紅燭,伴著她在落淚!在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親!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這一線愛牽係著兩地相思,我恨人間為何有別離?而我們的隔離又像銀河畔的雙星,一年一度重相會,暑假一月的團聚恍如天上七夕。母親,歲去了,你鬢邊銀絲一定更多了,你思兒的淚,在這八年中或者也枯幹了,母親,我是知道的,你對於我的愛。我雖遠離開你,在團圓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異鄉團賀的筵上,咽著淚高執著酒杯替別人祝福時,母親,你是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