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於文學毫無研究,對於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於業務餘暇披讀,遇有意見時複你數行外,並不曾有什麼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複。可是這次卻似乎非複你不可了。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後,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壯哉此誌!但我以為你的預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願”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誌,對於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
你愛好文學,有誌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絝子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後擬不再升大學,隻要你畢業後,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而又有職業可就,我也讚成。現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誌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可,惟對於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
靠文學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於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可是按之實際,這樣職業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生活資糧都靠職業維持,文學生活隻是副業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鑽研文學,翻譯或寫作。他們時常發表,等到在文學方麵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後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製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夥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
你愛好文學,我不反對。你想依文學為生活,在將來也許可能,你不妨以此為理想。至於現在就想不作別事,掛了賣字招牌,自認為職業的文人,我覺得很是危險。賣文是一種“商行為”,在這行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種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當然也有牌子新老,貨色優劣之別,也有市麵景氣與不景氣之分。並且,文學的商品與別的商品性質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當測度的標準,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確。文字的銷路的好壞,多少還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訂約,叫你寫什麼種類的東西,或翻譯什麼書,那是所謂定貨,且不去管他。至於你自己寫成的爾西,小說也好,詩也好,劇本也好,並非就能換得生活資料的。想以此為活,實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寫作,我己見過不少,就文字論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斷定你將來一定能靠文學來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學畢業所就能靠賣字吃飯養家。最好的方法是暫時不要以文學專門者自居,別謀職業,一壁繼續鑽研文學,有所寫作,則於自娛以外,不妨試行投稿。要把文學當作終身的事業,切勿輕率地以文學為終身的職業。
鄙見如此,不知你以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