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有個先寫稿後加題目的習慣,此稿成後,想不出好題目,於是就僭越地借用了這句希臘哲人的標語。
中學生諸君,新年恭喜!
說到新年,不禁記起一件故事來了。從前日本有一個很有名的和尚,故意於新年元旦提了骷髏到人家門口去,叫大家殺風景。日本向有元旦在門口築了土堆插鬆枝的風俗,叫做“門鬆”。和尚有一句詠門鬆的詩道:“門鬆是冥土之旅的一裏塚。”一裏塚者,日本古代每一裏作一土堆如塚,上插木標,以標記裏程的。和尚的詩,意思就是說一個人過了一年就離冥土愈近了。
咿呀!新年新歲,理應說利市,講好話,為什麼要提起這樣的話來掃大家的興呢?但是照例地說利市,講好話,也覺得沒有意思。新年相見的套語,如“恭喜”之類,其中並不籠有真實的深意,說“恭喜恭喜”,並不就會有喜可恭的。
我們無論做哪一件事,都要預想到著末的一步,才會認真,才會不苟。做買賣的人所要顧慮的不是賺錢,乃是蝕本。賭博的人所須留意的不是贏了怎樣,乃是輸了如何。日本的那位和尚在元旦叫人看骷髏,要大家覺悟到死的一大事實,其事雖殺風景,但實也可謂是一種最慈悲的當頭棒喝。我根據了這理由,想在這一九三○年的新年,當作賀年的禮物,對諸君說幾句看似不快而卻是真實的話。
依學齡計算,諸君都是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誌氣旺盛的青年。諸君對於前途,所懷抱的希望不消說是很多的吧。戀愛咧,名譽咧,革命咧,救國咧,諸如此類離本題太遠的希望,暫且不提。即僅就了求學而論,諸君的希望應也就不小,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學,由大學而出洋,由出洋而成博士等等,似都應列入諸君的好夢之中的。可是抱歉得很,我在這裏想對諸君談說的,卻不是怎樣由初中入高中、入大學、出洋等的好事,乃是關於不吉方向的事。就是:不能出洋怎樣?不能入大學怎樣?不能升高中怎樣?或甚至於並初中而不能畢業怎樣?
就大體說,教育的等級是和財產的等級一致的。財產有富者、中產者與貧困者三個等差,教育也有高等、中等、初等的三個階段。在別國,這階段很是露骨,盡有於最初就把貧富分離的學校製度。凡有資力可令子弟受中等以上的教育者,就可不令子弟進普通的國民小學。我國在學校製度上表麵雖似平等,其實這財產上的階段仍很明顯地在教育的等差上反映著。不消說,小學校學生之中原有每日用汽車接送的富家兒與衣服楚楚的中產者的子弟的,但全體統計,究以著破鞋拖鼻涕的貧家小孩為多。到了中學,貧困者就無資格入門,因為做中學生每年至少須花二百元的學費,不是中產以下的家庭所能負擔。做中學生的不是富家兒,即是中產者的子弟。至於入大學,費用更巨,年須三四百元以上,故做大學生的大概是富家兒,即使偶有中產者的子弟蟄居其間,不是少數的工讀生,即是少數的叫父母流淚典質了田地不惜為求學而破家的好學的別致朋友罷了。這樣,教育的階段宛如幾麵篩子,依了財產的篩孔,把青年大略篩成三等。
縱有漏網混雜別等裏去的,那真是偶然的僥幸的機會。
諸君是中學生,貧困者已於小學畢業時被第一道篩子從諸君的隊裏篩出了。諸君之中混雜著富者與中產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諸君的十分之九以上可說都由中產家庭出來的吧。象諸君樣的人,普通叫做中產階級。中產階級不致如貧困者的有凍餒之憂,也不致象富者的流於荒佚,在社會全體看來,實是最健全最有用的分子。諸君出自中產家庭,就是未來的社會中堅,諸君的境遇較之貧困者與富者,原不可不說是很幸福的。但是,可惜,這中產階級的本身已在崩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