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晉王弼注:“言大道蕩然正平,而民猶尚舍之而不由,好從邪徑況複施為以塞大道之中乎?”宋範應元注:“謂大道甚平易,而民甚好行小路,以譬民不由正道,循自然平易處行,而好施設,行險僥幸,以速求名利也。下有甚焉,則上必有好者。”蘇曰:“大道甚夷,無有險陰;世之不知者,以為迂緩,而好徑以求也。故凡舍其自然而有所施設者,皆欲速者也。”
【注】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朝,是說朝廷,便是帝王的宮室。除,是說清潔整齊。做帝王的搜括百姓的錢財,用女宮庭中,使宮庭富麗清潔,那百姓便窮苦顛沛。四散逃亡,田地也荒廢不種了,倉庫中也空虛沒有餘穀了,那大亂便在目前了。這都是昏瞆糊塗的人,不知道依順天道,好走小徑邪路的大害。天道是要使人人得到平均享用,不能給帝王獨占富厚。所謂“藏富於民”,那天下便能永久太平。
【參考】晉王弼注:“朝,宮室也。除,潔好也。朝甚除,則田甚蕪,倉甚虛,設一而眾害生也。”宋範應元注:“先言朝甚除者,謂朝廷尚施為,要賄賂,去君子,取小人,甚開私小之路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故智詐並興,官吏傝縟,需求百出,傷財害民,遂致田野荒蕪,倉廩不實。”韓非解老篇:“朝甚除者,獄訟繁也。獄訟繁,則田荒;田荒,則府倉虛,倉府虛,則國貧;國貧,則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則衣食之業絕;衣食之業絕,則民不得無飾巧,飾巧則知采文;知采文之謂服文采。”
【注】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因為田地荒蕪,倉庫空虛,那人民不能安居在家鄉,人人用他奸偽智巧,表麵穿著鮮美的衣服,而暗地裏卻各各帶著利劍,防備人欺詐盜賊的行為。人人求得暫時的安樂,飽食飲酒:好似錢財十分有餘,這都是亂世的現狀。若在太平的世界,人人安居樂業,不用服文采去欺騙人,財產十分富足,卻是布衣粗食,沒有浮靡的氣象表露在外麵的。
【參考】宋範應元注:“傝縟官吏,方且服文采之衣,帶鑒利之劍,文非文而不恤下,武非武而不衛民,假法為非,瘠民肥己,饜飫美異之飲食,積聚有餘之貨財,此皆劫剝於人以姿縱於己,是謂為盜。而誇張自大,豈道也哉?”解老篇說:“獄訟繁,倉廩虛,而有以淫侈為俗,則國之傷也。若以利劍刺之,故曰帶利劍。諸夫飾智,故以至於傷國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曰資貨有餘。”
【注】是謂盜竽盜竽非道也哉——竽,是古時一種管樂,奏樂的時候,先吹竽,各種樂器便跟著吹奏起來,所以竽是樂器的首領。盜竽,是說朝廷搜括百姓的錢,享用富貴,是萬惡的首領。這萬惡的首領,不是天道的自然,所以說非道。
【參考】晉王弼注:“凡物不以其道得之,則皆邪也。邪則盜也。誇而不以其道得之,竊位也。故舉非道以明非道,則皆盜誇也。”解老篇說:“國有若是者,則愚民不得無術而效之,效之則小盜生,由是觀之,大奸作,則小盜隨,大奸唱,則小盜和。竽也者,五聲之長也,故竽先則鍾瑟皆隨,竽唱則諸樂皆和。今大奸作,則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則小盜必和。故服文彩,帶利劍,厭食而資財有餘者,是之謂盜竽矣。”
第五十四章——又稱善建不拔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注】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建,是說對於天道自然的原理有澈底的觀察,有堅固的信仰。拔,是說失去的意思。善建者不拔,是說對於天道下過澈底考察工夫的人,他心中有堅定的主意,不被浮麵上的虛榮私欲所引誘而失去把持力。抱,是說心中的思想,脫,是說違背。善抱者不脫,是說對於天道有真實見地的人,他的行為便能夠不違背天道自然的原理。
【參考】晉王弼注:“固其根而後營其末,故不拔也,不貪於多,齊其所能,故不脫也。”宋範應元注:“善建德者,深而不拔。善抱道者,固而不換,”韓非子解老篇:“聖人一建其趨舍,雖見所好之物不能引,不能引之謂不拔。一於情,雖有可欲之類,神不為動,神不為動之謂不脫。
【注】子孫以祭祀不輟——從來說的:“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刻薄是損人利己的行為,是違背天道的行為,老子是宗法社會正發展的時候,所以說子孫的話,叫人格外注意的意思。人能夠明白天道,使子孫都盡人的本份,工作享用,那子孫便能得到長久發達,世世代代,不斷絕祭祀了。
【參考】晉王弼注:“子孫傳此道以祭祀,則不輟也。”韓非子說:“為人子孫者,體此道以守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絕。”近人張之純說:“抱道懷德,靡有失墜,故能令子孫享祀不墜,”
【注】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是實行的意思。人不但是能明白天道便算了,一定要先在自己身上實行出來,自身一舉一動,能夠體貼天理人情做去,這才是真的能夠明白天道。所以說其德乃真。從來學問真理不能實行的,不算學問真理。不能去實行的,也算不得真懂學問,真明白真理。
【參考】晉王弼注:“以身及人也。修之身則真。”宋範應元注:“修者,去私欲而不使為德之害也。”
【注】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本來一個人明白天道,非但力量有限,便是要實行也實行不出來的,非得使人人能夠明白天道,人人順著天道自然的原則做去,那天道的功力才能表現出來。所以老子說要修之於家,使一家的人都要明白天道去實行出來,他的力量才能有餘。一鄉的人實行天道,那天道的力量才能表現出來。長,是表現的意思。豐,是力量厚的意思。普,是平均的意思,天道的原理,最後是在普及平均,使人人工作平均,享用平均。才能相安,才能持久。天道的生物也是平均的,天地的養物也是平均的,所以一個普字,是天地所以成功的最大原則。
【參考】晉王弼注:“修之家,則有餘。修之不廢,所施轉大。”宋範應元注:“自修之身,其德乃真。而至於家之有餘,鄉之長久,邦之豐盛,天下周普,此皆建德無為之效也。”近人張之純注:“此言修齊治平之有序也。真者,不妄之謂。餘,裕也。豐,滿也。普,遍也。”
【注】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明白天道,第一重在實行。而實行的第一步,便在“推己及人”,“以己度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說以身觀身。把自身所歡喜的事體,推行到別人身上去,這天道才能得到真確的證明。我欲自由,人亦欲自由,所以自由以不妨礙他人自由為界,這便是以身觀身的本意。所謂他人有心,餘忖度之,推而至於一家一鄉,一國一天下,都是如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能夠運行天下,使人人心中自然適合的,才是天道。
【參考】晉王弼注:“以天下百姓,觀天下之道也,天下之道順逆吉凶,亦皆如人之道也。”宋範應元注:“以吾之身,觀人之身,以至於觀家,觀鄉,觀邦,觀天下,一理而已。”近人陳柱說:“此即孟子所謂‘善推所為’之義。以我身之欲如此,觀於他人,亦知其如此也。以我家之欲如此,而知他家亦欲如此也。推而至於鄉邦,莫不皆然。乃至於今日之天下,與異日之天下,莫不皆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無不可以推知,此所謂不出戶知天下也。”
【注】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此是說我此身,我此家。人決不能一一去問天下的人,但就我此心,便可以明白天下的心都和我心一樣的。我要生存,天下人都要生存;我要安樂,天下都要安樂。因為人都是天道所化生,所以人都順著天道自然的原則做去。反過來說:天下人不能生存,我一人也決得不到生存;天下人得不到安樂,我一人也決不能享安樂。能明白天下人心的共同趨向,便是善建善抱。
【參考】晉王弼注:“此上之所雲也。言吾何以得知天下乎?察己以知之,不求於外也。所謂不出戶以知天下者也。”宋範應元注:“謂不過以此一身之清靜無欲而推之,則天下洋然可知耳。”
第五十五章——又稱含德之厚章。心中十分明天道的真理,不被外麵的利欲所引誘,所以說含德之厚。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䘒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日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明白天道的人,處處出於自然,沒有故意為善的行為,而他的內心,卻無處不善,應事接物,隨時能表現他的善來,好似天生成的,所以說厚,所以說含德。含德,便是內心的充實。內心充實的人,他的行為,無處不合於天道,出於自然的表現,好似初生的小兒一般,一點不作偽,一點沒有機械心,見人可悲的他也悲,見人可喜他也喜,心中不分人我彼此的界限,才可當得一個厚字。
【參考】晉王弼注:“赤子無求無欲,不犯眾物。”宋範應元注:“含德者,其德不形也。苟彰其德,則薄矣,赤子者,嬰兒未孩之時,以譬一毫無私欲偽情也。”近人張之純說:“赤子,嬰兒也。天真未鑿,無施無為,故以為比。”
【注】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這是說明白天道的人,不用機械心,使天下萬物,各生存在各範圍以內,不侵略,不劫奪,十分仁厚。那毒蟲的咬人,因人欲去傷害他,出於自然防衛的行為。如今明白天道的人,不害於各物的自然生存,那毒蟲自然也不咬人,猛獸自然也不抓人,攫鳥自然也不拉人了。人的天性厚,萬物都受到他的感動,天性也厚起來了。
【參考】晉王弼注:“含德之厚者,不犯於物,故無物以損其全也。”宋範應元注:“惡物不敢傷害赤子者,以其德不形,而又無死地也。”蘇子說:“道無形體,物莫得而見也,而況得而傷之乎?人之所以至於有形者,由其有心也。故有心而後有形,有形而後有敵,敵立而傷之者至矣。無心之人,物莫與敵者,而曷由傷之?夫赤子之所以至此者,惟其心無也!”
【注】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䘒作精之至也——骨弱筋柔而握固,是說明白天道的人,在外表雖是柔順,能順天道,能容萬物;但他心中卻有真確不變的公理,不被外麵的勢利所逼迫,所引誘,所以說骨弱筋柔而握固,䘒字,和朘字通用。男女的生殖器,稱做朘。䘒作,是說生殖器興奮的時候,雖不在男女交合的時候,那生殖也能興奮起來,這完全是自然的表現,他是無所為而為的,所以說精之至也,是精神自然的趨迫。所以明白天道的人,一切都趨於自然,出於自然,才能適合於時代,才能不侵害人的自由。
【參考】宋範應元注:“赤子筋骨雖柔弱,而掌握牢固。未和牡牝之合而朘作者,精全之甚也。”河上公注:“赤子筋骨柔弱,而持物握固,以其意專而心不移。赤子未知男女之合,而陰作怒者,由精氣之所至也。”
【注】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音啞稱做嗄。小孩子終日啼哭,但他的聲音不啞,這因為他發出來的音自然和順,盡他自然的力,不故意竭力大喊,這依舊是很自然很和順的表現,所以說和之至也。明白了這和是出於自然的,才能曆久不變,曆久不變的,才是真能明白天道的,所以說常,說明。
【參考】晉王弼注:“無爭欲之心,故終日出聲而不嗄也。物以和為常,故知和則得常也,無形不可得而見,曰明也。”宋範應元注:“雖終日啼號而聲不破者,氣和之甚也,以譬含德之厚者,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也,和出自然,苟好惡內傷,則不知矣。惟衝則和,知和則常久也,故知曰常。常久之道,非至明不能知之,故知常曰明也。
【注】益生曰祥使氣曰強——祥,是怪異的意思。益生,是說格外要求長壽,格外要求身體強壯。無論人壽有限,不是人力能夠做到的,便是長壽不死,也不是天道的自然,便是國家的怪異了。心使氣,是說人不肯使頭腦冷靜,考察世間的真理,專迷於眼前虛偽的人事,一味意氣用事,在外表看來是很剛強的,但外表剛強的人,往往內心虛弱,又見理不明,不合眾人的心意。所以曰祥,曰強,都不是好事體。
【參考】晉王弼注:“生不可益,益之則天也,心宜無有,使氣則強。”宋範應元注:“謂知常久之道者,則因自然而不益生,守和柔而不強壯。不知常久之道者,則欲益生而妄作,是謂妖怪也。欲以心而使氣,是謂強壯也。生道無為,豈可益之?衝虛自然,豈可使之?”蘇子說:“生不可益,而欲益之,則是其祥矣。祥,妖也。氣惡妄作,而又以心使壯之,其強梁甚矣。”近人陳柱說:“祥,殃也。益生,為逆自然,故曰益生曰殃。”
【注】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己——人在生時已伏死機,在幼年已伏中年的動機,在壯年己動了老年的形狀。花開到正盛的時候,便是殘謝的開始,所以說物壯則老。人到壯年已成了硬性,凡事重主觀,不自然,不活潑,離天道的本性愈遠,所以說不道。不合天道,便快到變化死亡的路上去。
【參考】宋範應元注:“凡物壯則必老。強壯之人,是謂不合於道,則早已矣。”
第五十六章——又稱知者不言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注】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天道無言,自然運行,所以人要明白天道,也須在他虛靜自然中靜察出來,不可雜一點私見,不可用一點主觀態度,所以不可言的,那多言不休,反是不能夠明白天道的人,所以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參考】晉王弼注:“知者不言,因自然也。言者不知,造事端也。”宋範應元注:“道不可知,不可言。知者知其不可知,不可言,故不言也。言者是不知其不可知,不可言故言也。然則五千餘言,豈非言乎?此老氏憂後世溺於言辭,而不能反身而求之於此心之初,故令人因言以求意,得意則忘言,要在乎體而行之也!”
【注】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兌字,和說字通用。說字,和悅字通用。人為外界聲色貨利所引誘,一時心中喜悅,迷失本性,見不到天道的本相,人類的公理。這是七情六欲的門,叫人迷失了本路,亡了人生的真義。所以老子說要塞住悅人心目的聲色,要閉住貪心私欲的門路,這是拒絕外麵引誘的方法。但人要不被外界所引誘,還須用內心修養工夫。第一步要去了好勝的客氣,便是挫其銳;第二步要排斥心中聲色貨利的雜念,便是解其分;第三步要使一言一動純厚自然,深合人情,不愛露鋒芒,這便是和其光;第四步要能用客觀的態度,明白人我相通的天性,凡事以求人群的幸福為前提,我個人的幸福也合並在全人群裏麵,所以說同其塵。這樣子:才能與最深微玄妙的天道相合,所以稱為玄同。
【參考】晉王弼注:“挫其銳,含守質也。解其分,除爭原也。和其光,無所特顯,則物無所偏爭也。同其塵,無所特賤,則物無所偏恥也。”宋範應元注:“言固不是,知亦未是。惟塞兌閉門,以挫情欲之銳,解事物之紛瑩,心鑒而不炫其明,混濁世而不汙其真者,則是謂與道冥合矣。”蘇子說:“道非言說,亦不離言說。然能知者未必能言,言者未必知,惟塞兌閉門,以杜其外,挫銳解分,和光同塵,以治其內者,默然不言,而與道同矣。”
【注】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天道是最公正最普遍的,人能夠明白天道,看得人類一律平等,不分你我,不分親疏,沒有特別用私情相愛的人,也沒有因私仇相欺的人。因為一用私心,便是不合天道,不公正。他對待人類的感情,永遠站在水平線上,因為天地待人也是平均公正,沒有特別偏愛偏枯的地方,所以不能分別親疏利害貴賤,偏重在一方麵的名稱來。因為他不偏,才是最尊貴的,最高尚最永久的,最公正的,所以說為天下貴。
【參考】晉王弼注:“可得而親,則可得而疏也。可得而利,則可得而害也。可得而貴,則可得而賤也。為天下貴,無物可以加之也。”宋範應元注:“若可得而親之,利之,貴之者,則亦可得而疏之,害之,賤之也。何足常貴哉?”呂惠卿說:“玄同,則默而成之之道也。若然者,萬物一府,生死同狀,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就利,不違害,故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榮通,不醜窮,故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夫可得而親疏利害貴賤者,則貴在於物;而物能賤之。不可得而親疏利害貴賤者,貴在於我,而物不能賤之也。其為天下貴,不亦宜乎?”
第五十七章——又稱以正治國章。正便是天道的表現。公正便是平等,便博愛,便能永久。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使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注】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國家是人民的集合體。人民共同的心理,是要求生存,要求安靜,所以治國的人,能夠使人民生存,使人民安靜,自由發展,便是得到治國的正道。如何能達到這個正道?便要尊重民意,誠心為國家謀幸福,一點不能用奸詐的手段。待到國家與國家起了戰爭的事體,戰爭本是不合民意了,不正了,不仿用奸詐的手段,去得到最後的勝利,所以說以奇用兵。但這用兵一定是對付敵國的,決不是自相殘殺的,也不是對人民用武力,因為對待人民是應當正的。
【參考】晉王弼注:“以道治國則國平,以正治國則奇正起也,故以正治國,則不足以取天下也,而以奇用兵也。夫以道治國,崇本以息末,以正治國,立群以攻末。本不立而末淺,民無所及,故必至於奇用兵也。”宋範應元注:“兵以禁亂除暴,不得已而用之,不可以為常也。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以奇異之謀也。”
【注】以無事取天下——用兵果然是違背天道,治國也是不自然,因為人類都是天道所化生,有天地生養萬物,人人平等,人原不能治人的。況且國是妨礙世界大同,引起人類爭鬥的動因,老子不但不讚成治,並且不讚成國家製度,因為國家製度是野心帝王的一種私有製度,是不合人類合群博愛原則的。所以老子政治哲學的極軌,便以天下為標準。以無事取天下,是說無為而治的意思。使人人安於自然,人人能自由自治,不用政府去治他,那天下人心都能趨向在這一點上了。到那時候,不但不必用兵,且亦不必治。
【參考】晉王弼注:“上章雲其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又不足以取天下也。”宋範應元注:“然而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不若以大道無事而取天下也。”蘇子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唯體道者,廓然無事,雖不取天下,而天下歸之矣。”近人張之純說:“治國當以正,若以奇,則但能施之於用兵,不示民以詐也。無事,無為也。取謂得其心也。”
【注】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此是說人心的表現,但人心的表現,便是天道的表現。所以明白天道的人,可以從天道中看出人心來。此字,也可以說天道。下麵八句,都是在以此字的範圍以內。
【參考】宋範應元注:“老子自謂何以知天下如是哉?蓋以此道而知之也。”高延第說:“上二章言養生涉世,此言治天下奇正之術。但足自守不足以得誌於天下,欲得誌於天下,必在乎道德。‘以此’指下八句何以知無為能得誌天下,觀有為者不能治天下,則知無為能得之矣。”近人張之純說;“何以知其然,是謂何以知以奇之不可。”
【注】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多忌諱的國家,一定是政府十分專製,法律十分嚴酷。那人民受專製政府的摧殘,橫征暴斂,有苦不敢說,隻剝奪人民的權利,犧牲人民的生命,供少數政府中人的淫樂。而人民的生計愈弄愈窮,不但是生計窮,且政府多忌諱,人民便把真情藏匿起來,處處用虛偽的手段去敷衍政府,慢慢的人民和政府的情感也窮了,一麵生計窮,一麵情感窮,便逼他走上了革命的路。
【參考】宋範應元注:“政事叢脞,賦斂煩苛,動多忌諱,則民無所措手足,故愈貧窮。”蘇子說:“人主多忌諱,下情不上達,由民貧而無告矣,”近人張之純說:“兵機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是多忌諱也。然以之治國,則四民不務實而貧。”
【注】民多利器國家滋昏——利器,是說自私自利的手段。因為政府用奇計與敵人戰爭,奸詐百出,自私自利。帝王用暴力壓迫人民,橫征暴斂,這都是政府和帝王用的利器。人民一方麵受了政府奸詐的引導,一方麵受帝王的剝削,也竭力講自私自利的手段,人人隻謀私利,不管公益,那國家也窮苦紛亂了。
【參考】晉王弼注:“利器,凡所以利己之器也。民強則國家弱。”宋範應元注:“授人以殺人之器,教人以殺人之事,則民多仿效,故國家滋益昏亂,是以兵不可以為常也。”近人張之純注:“利器以之用兵,則殺敵以致果。然以治國,則民多私鬥,而國家昏亂。”
【注】人多使巧奇物滋起——帝王專事欺壓人民,政府專事剝削人民,人民一方麵生活不能安定,一方麵受政府不道德的引誘,而環境又逼迫他不得不走到自私自利的路上去。因此不明天道,不守正理,隻講究機巧欺詐的方法,去騙得財利。人人走在邪路上,隻求創造奇物哄騙人,謀得一時的利益,這都是人民窮苦生活不安定的現狀。
【參考】晉王弼注:“民多智慧,則巧偽生;巧偽生,則邪事起。”宋範應元注:“智慧出,有大偽。民多智慧,則不正之事益起。”近人張之純注:“奇技淫巧之物,遍於都市,而民習奢蕩矣。”
【注】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盜賊的產生,有兩條路:第一條是貧窮的逼迫,第二條是富貴的引誘。那帝王軍閥資本家,盜用了人民公共寄托給他的勢力,去壓迫人民,剝削人民,又用奸詐手段去哄騙人民,自己得到至富極貴。那平民的生計被他剝奪得一絲不留,已經足以逼迫人民走上盜賊的路了,那班富貴人,盜了公共的財,偷了公共的權,還不肯安分享用,還要耀武揚威,窮奢極欲,在窮人跟前誇耀引誘。人誰不願意富貴?窮人的心一動,他便不能安於勞苦的工作,人人去犯法,做盜賊,所以說:“牢監裏的盜賊,是牢監外麵的富人貴人逼迫引誘成功的。這個現狀,決不是法令所能製止的。且法令愈嚴,盜賊愈多。要國家沒有盜賊:第一要順著天道,使人類平均工作,平均享用;第二要不拿奢華淫靡去引誘他。
【參考】晉王弼注:“立正欲以息邪,而奇兵用多忌諱,欲以恥貧,而民彌貧。利器欲以強國者也,而國愈昏。是皆舍本以治末,故以致此也。”宋範應元注:”夫民窮則濫,民多利器則凶,民多智慧則詐。在上者不能無為無事,而使之自化,方且嚴刑法以誅之,明號令以禁之,而貪官猾吏則弄法以為奸智詐,窮民則相率而為盜。故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矣。”蘇子說:“患人之詐偽,而多為法令以勝之,民無所措手足,則日入於盜賊矣。”楊增新說:“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是老子所重者在道德,不在法令也。”
【注】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這四句,都是以無事取天下的意思。這個我,都是說治國的人。無為,是說不為自私自利而造作法令,那人民自然受了感化,不做自私自利的事體了。好靜,是說與人民各安於天道的自然原則,不去壓迫人民,幹涉人民,那人民也安享天道自然,安樂無事。是說不戰爭,不勞苦百姓,那百姓盡力做生計的事體,自然得到富足發展。無欲,是說不動私欲,不去欺騙人民,那人民也不知天下有欺騙的事,天性渾厚,十分樸實,所以說我無欲而民自樸。
【參考】晉王弼注:“上之所欲,民從之速也。我之所欲唯無欲,而民亦無欲而自樸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宋範應元注:“此正己而物正者也。聖人如此,是以雖不取天下,而天下自歸之矣。”
第五十八章——又稱其政悶章。悶悶又稱閔閔。
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正複為奇,善複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注】其政悶悶其民醇醇——悶悶,也是無為而治的意思。治國的,要留一部分聽人民自作主張,養成人民自立自治的能力,使人民順著天性享用自由的幸福。做帝王的人,不可定苛刻的賦稅與法律,保全人民渾厚的原氣。悶悶,是大度包容的氣象。醇醇,是忠厚的氣象。
【參考】晉王弼注:“言善治者無形無名,無事無政可舉,悶悶然卒至於可治,故曰其政悶悶也。其民無所爭競,寬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宋範應元注:“謂其政以德,悶悶若昏,則其民富足而淳厚矣。”近人張之純說:“悶悶,無為之象。上無為,則民不事智巧,而風俗淳。”
【注】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察察,是說苛刻煩瑣的樣子。專在小事上用心,不顧治國的大道,專圖一個人的私利,那人民被暴力所壓迫,便缺乏生產力,而生出怨望來。缺也是說人民不滿意政府的意思。
【參考】晉王弼注:“立刑名,明賞罰,以檢奸偽,故曰察察也。殊類分析,民懷爭競,故曰其民缺缺。”宋範應元注:“其政以智。叢脞為明,則其民財用缺,而醇厚虧矣。”徐大椿說:“察察,煩瑣也。缺缺,虧玷也。上以欺偽防民,民之操行反多掩飾,而俗遂漓矣。”
【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渾厚便能得人心,精明便要失人心,所以拿悶悶的心去待人民,人民便拿淳淳的心來報答;拿察察的心去待人民,人民便拿缺缺的心來報答。人遇到有災禍的事體,便小心謹慎,處處依著天道做人,反可以得福,所以說禍兮福所倚。得到了福利以後,便要驕傲,驕傲便又要得禍,所以說福兮禍所伏。治國的虛心待人民,便能得到人民的幫助。驕傲欺壓人民,便要受人民的反抗。這也是禍福報應自然的結果。
【參考】宋範應元注:“謂其政閔,清靜無為,而無福無禍;其政察察,有為躁動,而有福有禍。蓋吉凶悔吝生乎動也。由動而往,則福依於禍,禍隱於福。”韓非子解老篇說:“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存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謂之福,而福本於有禍,故曰‘禍兮福所倚’。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奇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生死夭,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內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於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
【注】孰知其極正複為奇善複為妖——極,是說天道高深的理。孰知其極,是說什麼人能夠明白這高深的天道?天道是無為的,是重自然的。治國的人,隻須順著天道民意自然的做去,不要有意用主觀的態度去幹涉人民,強迫人民,你如有意去做,便是不合天道自然的趨向。往往在你以為正的,而人民所感受的是奇;在你以謂是善的,而人民所感受的是妖了。何況那治國的人,有意做出許多自私自利的事體,在人民更覺得痛苦不堪了!
【參考】晉王弼注:“以正治國,則便複以奇用兵矣。故國正複為奇,立善以和萬物,則便複有妖之患也。”宋範應元注:“蓋政者,正也。正本無為,苟有心而為正,則生民心,故反為奇異。善本自然,苟有心而為善。則變民心,故反為妖怪。”
【注】人之迷其日固久——人是說治國的人,和一班人民。那治國的人,不明白天道的自然,往往有意去幹涉人民的行為,阻礙人的獨立精神,那人民受政府的壓迫,也知覺麻木,迷失了真理,不知收回天賦的人權。而事事依賴政府,事事畏懼政府,這種黑暗時代,遺傳日久,人道便永無光明的一天,那國家也永久得不到真正的興盛。
【參考】晉王弼注:“言人之迷惑失道固久矣,不可便正善治以責。”韓非子說:“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者,謂之迷。迷則不能至於其所欲至也。自天地之剖判,以至於今,故曰人之迷也,其曰故以久矣。”
【注】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這幾句話,都是說遵守天道自然之理。方形用刀割成的,不是自然的方。那明白天道的人,順著天道自然表露出方正的行為來,不用虛偽的人工去幫助他,劌,是磨刀的意思。人明白了人類平均工作,平均產生的公理,便能自然守廉潔的公理,不奪人的利益,不愛虛榮。這思想是自然養成的,不必經過磨煉的工夫,所以說廉而不劌,肆,是放縱的意思。直,是說人的語言行為十分坦白,但也不可放縱,放縱便可侵犯別人的界限,這便是自由以不妨礙他人之自由為界。能明白天道的人,他的行為完全出於自然,不詭秘,也不狂放。耀,是誇張的意思。人的道德學問,到了自然成功的地步,便能自然光明,不必自己誇耀。自然光明,是永久的,充實的,誇耀是虛偽的,是不永久的。
【參考】晉王弼注:“以方導物,舍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謂大方無隅。以清廉清民,令去其邪,令去其汙,不以清廉割傷於物也,以直導物。令去其僻,而不以直激沸於物也,所謂大直若屈也以。光鑒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隱慝也,所謂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複之也。”宋範應元注:“皆本自然,非有為也,此所謂不劌矣。如是,則民之淳厚自全,而妖異不作,又奚以察察為善政哉?”韓非解老篇說:“所謂方者,內外相應也,所謂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輕恬資財也。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心不偏黨也。”
第五十九章——又稱治人事天章。順天道治人,下合人性,上合天理,所以說治人事天。
治人事天,莫若音。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莫則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
【注】治人事天莫若嗇——嗇,是愛惜節儉的意思。天地生產有限,生人的精力也有限,所以能管理人事,順受天道的人,都要愛惜精力,愛惜物力,在應當用的時候用。明白了這個原理,自然能治人事天。
【參考】晉王弼:“嗇,農夫。農人之治田,務去其殊類歸於齊一。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於此。”宋範應元注:“謂去人欲以事天道,莫若自愛精力也。”韓非子解老篇說:“所謂治人者,適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苟極盡則費神多,費神多則盲聾悖狂之禍至,是以嗇之。嗇之者,愛其精神,嗇其智識也。”
【注】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是說預先順受的意思。要愛惜精神,須趁在精神未失去以前,預先順受天道。到精力已失去以後,再去愛惜他,已是來不及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服,事也。夫惟自愛精神,是以能早服事天道也,晚則精氣已耗矣。”韓非解老篇說:“嗇之,謂術也,生於道理。夫能嗇也,是從於道而服於理者也。眾人離於患,陷於禍,猶不知退,而不服從道理,聖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於道理,以稱蚤服。”
【注】早服謂之重積德——積德,是說人能見道明澈,主意堅定,內心有相當的修養,不受外麵虛榮的引誘,所以說重積德。這種工夫,不是對於天道有長久的觀察,是不成功的,所以說早服謂之重積德。
【參考】晉王弼注:“唯重積德,不欲銳速,然後乃能使早服其常。”宋範應元注:“謂及早而服事天道,謂之重積吾之所得者也。”韓非解老篇:“知治人者,其思虛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則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氣日至者,蚤服者也。”近人張之純說:“早服,預知其損而嗇之也。早服則無不約,內不搖其精,外不騖於欲。”
【注】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內心有了深厚的修養,見理真,把持定,任你大勢力來壓迫他,他沒有不能戰勝的,所以說無不克,是天理戰勝人欲的意思。待到你戰勝了一切以後,順著天道做去,便可以永古長存,沒有銷滅的時候。
【參考】晉王弼注:“莫知其極,道無窮也。”宋範應元注:“重積吾之所得,則無不勝於人欲矣。無不勝於人欲,則合於天道,而莫知其窮極,此乃人欲盡去,天道流行也。”近人張之純注:“克,勝也。柔勝剛,鈍勝銳,樸勝巧,儉勝奢,謙勝驕,故曰無不克也。舉天下無以勝之,則莫能窺其底蘊。”
【注】莫知其極可以有國——人能明白天道,順著天道做人,順天道處理萬事萬物。那天道是永古長存的,所以人能順天道,他的勢力也是永古長存的。有永古長存的勢力,才能得到人民的信仰而有國。
【參考】晉王弼注:“以有窮而蒞國,非能有國也。”宋範應元注:“德既無極,則可以有國而為君也。能愛民物,則可以有國,此天下國家之本在身也。通乎此者,非以圖國而人自歸之,則其德可以有國也。”
【注】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母,是說根本。有國之母,是說能夠明白了治國家的根本道理。治國家的根本道理,便是順民心,守天道。所以有國以後,須能守天道,順民心,才能保得國家長久。
【參考】晉王弼注:“國之所以安,謂之母,重積德,是唯圖其根,然後營末,乃得其終也。”宋範應元注:“母者,道也,精氣之所自而生也。身有道,則精全氣順,可以長生。國有道,則民安物阜,可以久視。此所謂長生久視之道。”
【注】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柢字和蒂字通用。治國的人,得人民真心擁戴,才能長久。如何能得人民擁戴?便當愛民力,順民心。愛民順民,須能明白天道。明白天道,不論什麼事,都可以深根固蒂,得長生久視之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譬如木之根深柢固者,則枝葉繁盛,而能長且久也。”近人張之純注:“精神者,人之根柢。嗇而藏之,故能長生久視。”
第六十章——又稱治大國章。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注】治大國若烹小鮮——小鮮,是說小魚,煮小魚,不去腸,不去鱗,在鍋中煎煮的時候,不敢多翻動,因為魚身太小,一翻動便要腐爛,任其自然,才能完整。管理大國的人民,也要和烹小鮮一樣,不可幹涉人民的行動,不可常常改換號令,因為國大民多,稍一變動,便要惹起絕大的擾亂。須順著民心的自然做去,才能長治久安,所以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參考】晉王弼注:“不擾也。躁則多害,靜則全真,故其國彌大,而其主彌靜,然後乃能廣得眾心矣。”宋範應元注:“治大國者,譬若烹小鱗。夫烹小鱗者,不可擾,擾之則魚爛。治大國者,當無為,為之則民傷。蓋天下神器,不可為也。”韓非解老篇說:“工人數變業,則失其功。作者數搖徙,則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然則數變業者,其人彌眾,其虧彌大矣。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民務變謂之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宰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虛靜而重變法。”
【注】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愚民信鬼。皆因他見理不明,心不安定。能夠明白天道的人,見理甚明,心中十分安定,所以邪魔鬼怪的事體,都不能惑亂他的心意。所以拿天道治國家,專靠人民自治能力,不信鬼神的事體,鬼也不靈了。
【參考】晉王弼注:“治大國,則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則其鬼不神也。”宋範應元注:“鬼,歸也。神,伸也。聖人以道無為而臨天下,則陰陽和順,其歸於陰者,不伸於陽也。”解老篇說:“人處疾則貴醫,有禍則畏鬼。聖人在上,則民少欲,民少欲,則血氣治而舉動理;舉動理,則少禍害。夫內無痤疽瘴痔之害,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者,其輕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高延第說:“有道之君禦天下,上下安於性命之情,不邀福,不稔禍,祈禱事絕,妖祥不興,故其鬼不神。”莊子雲:“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又曰:“陰陽和靜,鬼神不擾,”皆此義也。
【注】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人心騷亂,政府淫暴,公理不張,生計斷絕,人民無可告訴,便去求鬼保佑。人受情感上的作用,便覺鬼神十分有靈感。待到國家安定,人民富裕,政府管理人民處處順著天道做去,人民心中毫無痛苦,人人盡力,人人享樂,到這時候,人民對於鬼神的觀念淡薄,便知鬼神是沒有的,是不可靠的,並不是人民不信鬼,隻因政府不欺壓人民,人民不受痛苦,便不需要鬼神了,所以說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
【參考】晉王弼注:“神不害自然也。物守自然,則神無所加;神無所加,則不知神之為神也。”韓非解老篇說:“治世之民,不與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近人張之純注:“以道治天下,則民清靜寡欲,無疾痛祈禱之事。邪祟亦不得憑以為禍。”
【注】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天道使人生存安樂,愛惜萬物,不傷人類。那明白天道的聖人,也能夠順天道的自然,使人民自由快樂,不用自私自利的法令去傷害人民。
【參考】晉王弼注:“道洽則神不傷人,神不傷人,則不知神之為神。道洽則聖人亦不傷人。聖人不傷人,。則不知聖人之為聖也。夫恃威網以使物者,治之衰也。使不知神聖之為神聖,道之極也。”
【注】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兩不相傷,是說神不傷人,聖人不傷人。天道順適萬物的本性,而不傷害萬物。明白天道的人,也順適人民的本性。而不傷人民。那萬物和人類受著兩重的保護,他生機一齊發展出來,所以說德交歸焉。
【參考】晉王弼注:“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聖人不傷人,神亦不傷人,故曰兩不相傷也。神聖合道,交歸之也。”韓非子解老篇:“上不與民相害,而人不與鬼相傷,故曰兩不相傷。民不敢犯法,則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則民蕃息;而蓄積盛,之謂有德。”
第六十一章——又稱大國者下流章。下流,是說能夠容納各種人民。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天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欲,大者宜為下!
【注】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下流,是說能夠容納各方麵來歸服的人。國愈大,人民愈眾,人民愈眾多,種類便愈雜。大國好似大海一般,所以說天下之交。交,是會合的意思,天下人民所會合的地方。牝,是虛的意思。那大國的所以能夠容納多數人民,實在是那治國的人大度虛靜,明白天道,順人民自然的本性,不用法令幹涉人民的自由,好似一個空虛的政府。如何能虛?便須靜,如何能靜?便須明白天道自然的原則。牝是雌的。雌的生物常常靜守,所以說天下之牝。
【參考】晉王弼注:“江海居大而處下,則百川流之。大國居大而處下,則天下流之。故曰大國下流也。天下之交,天下所歸會也。牝者靜而不求,物自歸之也。”宋範應元注:“天下之所交會大國者,以其能謙而居下也。大國又宜主靜,譬之天下之牲牝,常以靜勝牡之動也。”
【注】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天下——牝是雌的,牡是雄的。雌的生物往往用靜的美引動雄的,這是天性自然的表現。本沒有勝敗的關係在裏麵。老子因為上文已用一個牝字做譬喻,此處也拿牝牡做譬喻,其實牝的靜,正是他的本性;且惟有雌的守靜,才能顯出天地自然的妙用來,所以老子教人學牝的收靜,才能合於天道,才能治理天下。
【參考】晉王弼注:“以其靜,故能為下也。牝,雌也。雄躁動貪欲,雌常以靜故能勝雄也。以其靜,複能為下,故物歸之也。”宋範應元注:“大國又宜主靜,譬之天下之牲牝,常以靜勝牡之動也。惟靜而無為,可以應動,惟謙而居下,可以得眾。”
【注】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下,是說謙虛安靜的意思。大國以下小國,是說大國能大度謙虛去結交小國,那小國便自然來歸附大國了。所以說則取小國,是說得小國的歸附。謙虛寬厚,是順天道自然的原則。
【參考】晉王弼注:“大國以下,猶雲以大國下小國,小國則附之。”宋範應元注:“大國能謙下,則小國附之。”
【注】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小國以下大國,是說小國拿謙虛靜退的心去結交大國,便可以得到大國的保護,所以說則取大國。取,是得到的意思。
【參考】晉王弼注:“大國納之也。”宋範應元注:“小國能謙下,則大國容之。”老子不是提倡大國並吞小國,小國服從大國的意思,是說大國小國都應謙虛安靜去服從天道,互愛互助,世界才能太平。
【注】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取,是說感情融合,各自安適的意思。或下以取,是說大國因為謙虛,得到小國的歸附。或下而取,是說小國因為謙虛,得到大國的寬容。
【參考】晉王弼注:“言唯修卑下,然後乃各得其所。”宋範應元注:“故大國謙下以取人,小國謙下而取於人。”俞曲園說:“古以字與而字通。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猶曰大國而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而下大國,則取大國也。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兩句文字無別,疑有奪誤,當雲故或下以取小國,或下而取大國。”王樹楠說:“此即孟子大事小,小事大。樂天畏天之義。”老子謙退的道理,實是處世哲學的原則。人與人相交,隻有知足可以持久。如何能知足?須明白天道,明白我一個人在天地間的責任與地位。
【注】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入——兼畜,是說大度容納歸附的民眾。入事,是說服從有大力的國家。大國的兼畜人,小國的服從人,都是天地自然的趨向,人性總是愛群的。澈底講起來,世界上不應該有國,隻有人群的互助互愛;互助互愛,便是兼畜入事。
【參考】宋範應元注:“不過兼畜入事而得所欲,則大小相安。”
【注】夫兩者各得其欲大者宜為下——大國容納小國,小國歸附大國,是自然的趨勢,所以說各得其欲。宜為下,不是說卑下的意思,是說大度謙虛的意思。能虛心下氣,才能得人的信仰。
【參考】晉王弼注;“小國修下,自全而已,不能令天下歸之。大國修下,則天下歸之,故曰各得其所。欲為大者,宜為下也。”魏源說:“人如有欲而不知,所以得遂其欲之道。如大國欲兼畜,小國欲見容,此天下之常情,而今皆以能下得知,則下之為用也至矣。故凡天下之物,大者宜為下。”近人陳柱說:“下字,當作謙下解,非含垢忍辱不圖自強之謂也。知其雄,則內自強矣。守其雌,則外謙下矣。外不謙下,固足以起爭端;內不自強,亦足以招戰禍。蟻慕羊肉,羊慕蟻肉,戰爭之禍,強國固有罪,弱國亦應負責也。”
第六十二章——又稱道者萬物之奧章。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故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注】道者萬物之奧——奧。是奧援的意思,也是庇護的意思。道生萬物,萬物靠天道而生存,所以說道者萬物之奧。
【參考】晉王弼注:“奧,猶曖也,可得庇蔭之辭。”宋範應元注:“言大道甚深,而萬物皆備。”
【注】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善人,是說明白天道的人。善人之寶,是說明白天道的人,看得天道十分尊重。不善人,是說不明白天道的人。不明白天道的,雖不知天道的可貴,但天道是大公無私的,一般的要保護他的,所以說不善人之所保。這正是萬物之奧的精神。
【參考】晉王弼注:“寶以為用也,保以全也。”宋範應元注:“善人珍貴大道而不敢失,不善人依賴之而所以安。”李明哲說:“善人自與道親,固寶夫道。不善人雖與道遠,而恃之而生,亦保於道。所以渾善不善而納於大同也。若善者與不善棄,示道之不廣矣。”
【注】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天道是無上尊貴。無上的善,雖不能人人明白天道,卻是人人知道天道比任何寶物都尊貴,所以有天道的美名,可以表示尊貴。故謂美言可以市尊。徜然你有合於天道的美行,你的地位可以高於人上,所以說美行可以加入。從這地方,可以看得人心本來是善的,人人都知天道的可貴。人人都有明白天道的可能。
【參考】晉王弼注:“言道無所不先,物無有貴於此也。雖有珍寶璧馬,無以匹之。美言之,則可以奪眾貨之賈。故曰美言可以市也。尊行之,則千裏之外應之,故曰可以加於人也。”馬其昶說:“美言之入人,猶市物之易售,故曰美言可以市尊。行成於己,人尊仰之,如加被於其身者然,故曰尊行可以加人。有道者之言行如此,雖有不善者。亦感而化矣,何棄之有?此申言道為不善人之所保也。”
【注】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明白天道的人,應當實行天道的精神,公正待人,見有不明白天道的人,不但不應該棄他,還當一律愛護他,幫助他。況且人人根性中都有一個天道,人類原是天道所化生的,隻因被虛偽世俗所蒙蔽,明白天道的人,應當盡力去啟發他,不當棄去他。所以說人之不善,何棄之有?
【參考】晉王弼注:“不善,當保道以免放。”宋範應元注:“人之未能明善,豈可棄之?”近人張之純說:“既知天道為心理之所同,何忍以其不善而棄之?”
【注】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天子三公,是功名中最尊貴的。拱璧駟馬,是器物中最尊貴的。但這個是人造的虛榮,不足貴的,反不如明白天道的可貴,所以說不如坐進此道。
【參考】晉王弼注:“言故立天子置三公,尊其位,重其人,所以為道也。物無有貴於此者,故雖有拱抱寶璧先駟馬而進之,不如坐而進此道也。”宋範應元注:“雖有拱璧之異,以先駟馬之良而為獻,不如坐進此清靜無欲之道之為貴也。拱壁駟馬,何足道哉?適足以起交爭之患矣!”馬其昶說:“立天子,置三公,則有朝聘之享禮。駟馬充庭,實而先之,拱璧玉以比德,故貴之也。然猶不如坐進此道之為貴!古者三公坐而論道,故曰坐進。此申言道為善人之寶也。”
【注】故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耶故為天下貴——明白天道,隨時得到享用。善人求天道,隨時可以得到天道,惡人求天道,也可以把去的罪惡免去。所以說:“以求得,有罪以免。他可以救人精神上的痛苦,比拱璧駟馬還覺可貴,所以說為天下貴。且要明白天道,先須除去拱璧駟馬財貨的引誘,因為拱璧駟馬,不是人人可以得到的。你得了拱璧駟馬,一麵引動了你的貪念,一麵造成人類的不平等,從此起了人類的爭端。隻有天道可以使人人得到平等享用,平等發展,而永不起爭端,所以說可貴。
【參考】晉王弼注:“以求則得求,以免則得免,無所而不施,故為天下貴也。”宋範應元注:“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也?非謂其反求諸己則得之,得之則昔雖有罪而亦可以免之邪?故為天下之貴也!此道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凡人未得道,則有妄作之罪;既得道,則昔雖有罪,亦可以免而自新,豈複有罪也。蓋循理則非特無罪,又可以利益於人物,豈不貴哉?”馬其昶說:“求以得,謂善人。有罪以免,謂不善人。此章言用人之道,貴善而不棄不善,亦尚慈之所推也。”
第六十三章——又稱為無為章。為無為,是說盡力去做無為的事體。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注】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無為,是說不存私見去處置天下的萬事萬物,須純順天道做去,所以說為無為。無事,是說治國以安靜為第一,不要多所幹涉,多發號令,強人從己,使萬物自然生存在快樂的天道中,守著安靜的天道,所以說事無事。無味,是說存心平淡,不要貪心,不要好奇,順著天道,使人人平均發展,平均享用做去,沒有特富貴才能的人,才不起爭端,才能永遠相安於無事,這便是味無味。因為天道本來是無事無味,使萬物各順天性在水平線上發展的。
【參考】晉王弼注:“以無為為居,以不言為教,以恬淡為味,治之極也。”宋範應元注:“無為無事無昧,皆指道而言也。無為言其虛,無事言其靜,無味言其淡。本皆自然而致之,守之,甘之,則在乎人,故不可不曰為曰事曰味也。然此道至易至細至和,而行之至難。若果而確,則未嚐難,未嚐招怨也。故聖人不妄為,而常為於無為;不生事,而常事於無事;不耽味,而常昧於無昧也。”
【注】大小多少報怨以德——這是老子謙退虛靜的意思。能謙虛知道,處處順著天道,處處尊重客觀,所以處小事如大事,處易事如難事。少,是說少困難,便是易的意思。多,是說多困難,便是難的意思。這樣虛心謙讓做人,人雖有怨恨的心思待你,你也當用恩德去待他,這正是明白天道的人做的事。天有風雨滋養萬物,這是天的恩德;但也有不喜風雨的人,而怨恨天的。但天下因少數人的怨恨,而施恩德,這便是天的報怨以德。為保障人權而立刑法;但盜賊總事怨恨刑法的,國家決不能因盜賊的怨恨,而廢去刑法,這便是國家的報怨以德。況且能順天道做去,人人得到平均享用,也沒有可怨的地方。若還有怨恨的,這一定是不順天道的人,自取滅亡的,也不用我去處治他。所以直可以說天下沒有怨恨的事體,便是有怨,自然有天處治他,我隻須報怨以德。
【參考】晉王弼注:“小怨則不足以報,大怨則天下之所欲誅。順天下之所同者,德也。”宋範應元注:“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者。以天地有形跡,故得以憾其風雨寒暑大小多少之或不時;然天地未當以人有憾,而輟其生德之德。聖人之大,人亦有所怨者,以聖人有言為,故得以怨其恩澤賞罰,大小多少之或不齊,而聖人亦豈可以人有怨,而輟吾教化之德?故曰報怨以德。”姚鼐說:“大小多少下有脫字,不可強解。”
【注】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天道微細,隻有細心靜氣的人,才能考察得出來。又天下最大的事體,起點於最小。最複雜繁難的事體,總是從平易做起。所以明白天道的人,時時虛心靜氣,難事從平易時候著力,大事從細小時候注意,刻刻不敢自大,不敢看輕事物,不敢違背天道,所以能夠成功治國平天下,得到全人群信仰的大事業。
【參考】晉王弼注:“以聖人之才,猶尚難於細易,況非聖人之才,而欲忽於此乎?”宋範應元注:“知一涉言為難免乎怨,則當於其易而謀之。知一有形跡難成乎大,則當於其細為之。凡難事必作於易,大事必作於細者,不過在乎此心一發之始爾!”韓非子喻老篇:“有形之類,大必起於小。行久之物,多必起於少。故曰天下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欲製物者,於其細也,故曰圖難於易也,為大於細也。”
【注】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不近人情,不明天道的人,必是要失信的,因為他在諾的時候,不曾將人情天道細細考察過,待到實行的時候,便有違背人情天道的地方而生阻礙,所以弄成失信的事。又凡事看得容易的人,他也是不明白人情天道的,到實行去做的時候,便發生困難,不容易成功了,所以不虛心,不用客觀態度考察天道的人,往往要寡信多難。
【參考】宋範應元注:“夫輕諾許於人者必少信實,固當謹乎言也。多輕易於事者必多艱難,固當謹乎為也”。
【注】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這句和上句,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意思相同。明白天道的人,事事看得不容易,反容易做成事體了,所以說終無難矣。”
【參考】宋範應元注:“是以聖人於輕諾多易尚且難之,故終無難也。”近人張之純說:“承上多少言之。惟先思其難,故終無難。”
第六十四章——又稱其安易持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複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注】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安,是說人心渾厚,安分守己,順著天道,平均發展,平均享用,沒有受到勢利貪欲的引誘。在這時候,隻須順著人心的自然引導他,時時不離天道的路,不必造作禮教法律去誘起他欺詐作偽的心思,所以說易持。未兆,又是退了一步,人心雖受了禮教法律的暗示;知道人欲享過量的權利名位,可以用奸詐手段去攫得;但他雖有這個思想,卻還不曾表現在事實上,所以說未兆。這違背天道的行為,在未兆的時候,還容易想法去挽回他,使他的行為回複到天道的路上來,所以說易謀。脆,是薄的意思,這比未兆又退了一步,說人違背天道的行為已經表現出來了;但是離天道不久,他作的惡很淺,所以說脆。作惡脆的人,你若能用天道去補救他,容易使他受你的感化,而與人為的惡脫離,所以說易泮。微,是比脆還要進一步,人離了天道作惡,已有了相當的時候,所以說微。到這時候,隻須你真能明白天道,拿天道的真理去感化他,還可以將他的惡念散去。這都是老子教人在人欲未動之先,或發動之初去救人。
【參考】晉王弼注:“以其安不忘危,持之不忘亡,謀之無功之勢,故曰易也。雖失無入有,以其微脆之故,未足以興大功,故易也。此四者,皆說慎終也。不可以無之故而不持,不可以微之故而弗散也。無而弗持,則有生焉;微而不散,則生大焉。故慮終患如始之禍,則無敗事”。宋範應元注:“諦觀此心之初,虛零微妙,安而無危,於此持之,何難之有?謂持守道心也。此心之初,私欲未兆,初此謀之,豈為難事?謀者,慮其有難也。由此而推之天下國家方安之時,易為持守,禍亂未兆之時,亦易為謀慮也。設若私欲方萌,禍亂方芽,猶易分散也。”高延第說:“此申上章之旨。安平無事之時,神旨完固,易於照察;及其有事,神誌紛擾,每不自持。”
【注】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古語說:教婦初來,教子嬰孩。這是說,凡事須要在初起的時候注意,人心之初,渾渾噩噩!不知天道與人欲的分別,用天道去感化他,便成善人,用人欲去引誘他,便成惡人。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所以老子說為之於未有,是說人心未有貪欲的念頭,治之於未亂,是說人心未被貪欲的念所引亂的時候,去教導他。合抱之木,九層之台,千裏之行,都是比方善惡已成之後,便無法改造。而大善大惡,都起於最初的一念,好似大木的萌芽,高台的基礎,千裏的初步。我們要刻刻留心!
【參考】晉王弼注:“為之於未有,謂其安未兆也。治之於未亂,謂微脆也。當以慎終除微,慎微除亂。”宋範應元注:“此先釋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之義,謂循理而為之於私欲禍亂未有之時也。次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之義,謂攻理私欲禍亂於未甚之時也。此皆端本澄源之意。”
【注】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為,是說人憑著個人的私見,去強迫天下人依順他。個人的私見,總是自私自利,不合天道的。那眾人受了你的損害,一定要打倒你,使你失敗。執,是說固執自己的意見,不服從多數人的公理,無論你的意見是純粹為公的,也要失了眾人的心。這都是說不明天道的害。
【參考】晉王弼注:“以施為治之形名執之反生事原。巧辟滋作,故失敗也。”宋範應元注:“凡事從小成大,由近至遠。有為者敗其自然,執著者喪其本真,故私欲自無而有,從微至著,去道日遠,以召禍亂也。”近人張之純說:“為,已有而為之也。執,已亂而治之也。渴而掘井,不已晚乎?宜其敗且失而不可救也!”
【注】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明白天道的人,知道人是受天道支配的,天道是一律平等,合作共享的,你隻須順著多數人的心理,不存私見,不求私利,自然作去,這便無為。無為的人,能適合群眾的心理,得到群眾的幫助,所以說無敗。能服從公理,迎合多數人的心理,他心中不先存意見,這便是無執。不固執自己的意見,處處順人心,體天道,便沒有錯失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道本無為,心非有作,一念才起,即是妄源。為惡為善,而事雖不同,逐境逐情!而意常不異。妄念既作,莫非危機。故舜曰:“人心惟危”,是以聖人寂然不動,感而逐通。天下之故,常因自然,非區區有為有執,故無敗無失也。”
【注】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民之從事,是說人的做事,他起初果然能順著天道做去,那順天道做的事,沒有不成功的;但人往往在將要成功的時候,便自己驕傲起來,這驕傲是違背天道的,違背天道,立刻便要失敗,所以說幾成而敗之,這仍是不明白天道的結果。明白天道的人,知道人時時要順從天道,不可一刻離天道,那做事便刻刻小心,沒有始終的分別。始要順天道,終也要順天道,這樣做事,沒有不成功的。成功了事,也是人類應該的,沒有什麼可以驕傲的。那也不致功敗垂成了。
【參考】晉王弼注:“幾成而敗之,不慎終也。”宋範應元注:“凡事有為則有敗,有執則有失。民之從於世事,為利欲所誘,鮮因其自然,乃生心作意以為之。其始也未必不謹,其終也多至於貪肆,故常於其事近乎成而敗之。若能謹終如始,則庶幾無敗事矣。”高延第說:“以上皆教人慎其始也,以下戒人慎其終。”
【注】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不欲,便是無欲,無欲便是不貪。人生在世,天地供給衣食材料,隻須盡力工作,便可盡量享用。人一身所用,原是有限的,隻使人人不起貪心,便可永免人類爭奪殘殺的事體,且人類所爭奪的,往往不在衣食,而在不可衣不可食的難得之貨,不可衣不可食的珠玉,有什麼可貴?這實在是不明天道,不求實際,於虛榮心所引誘出來的。所以聖人不貴難得之貨。難得之貨,便是得到了也不適實用的,這完全是被貪念所引動,所以先要無欲。
【參考】晉王弼注:“好欲,雖微爭尚為之興。難得之貨雖細,貪盜為之起也。”宋範應元注:“欲乎不欲,常無為也。眾人貴難得之貨,而輕至重之身,欲之勝也。聖人則不然,欲乎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將以輔萬物自然之理,而不敢妄為也。”韓非子喻老篇說:“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是鄙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注】學不學複眾人之所過——不學,是“絕學無憂”的意思。人學得入世工夫愈深,天真汩沒也愈深。老子勸人要脫離世俗,回複天道。複,是挽回的意思。眾人所學得的禮教,養人奸詐虛偽的習性。這實是眾人的罪,須拿天道去挽回他,所以說複眾人之所過。
【參考】晉王弼注:“不學而能者,自然也。喻於不學者,過也。故學不學,以複眾人之過。”宋範應元注:“學乎不學,體自然也,複,反本之義,尚有為之跡,而乖自然之道,學之過也。”
【注】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隻有自然才能適合天道,人受天道的支配,原不必自作主張。明白天道的人,不但使自身要順著天道的自然做去,更要幫助萬物,使他適應天道,卻是不敢多所造作,去違反自然,違反萬物共通生存的大原理。
【參考】韓非子喻老篇說:“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因隨物之容,故靜則建乎德,動則順乎道。宋人有為其君以象為楮葉者,三年而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功食祿於宋邦。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資,而載一人之身,不隨道理之數,而學一人之智,此皆一葉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後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以一人之力,後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餘,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第六十五章——又稱古之善為道章。善為道,是說能體會天道的人。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二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注】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老子書中,常常提起古字,可見他的思想,必根據前人的行為和事實。古之善為道者,這也是拿古人的行為事實來證明,不是專重空談的。明民,是說使人民知道取巧作偽的方法。人心愈奸巧,違背天道愈遠,所以明白天道的人,不教人用智巧的方法,去取得私人的權要,養成他渾厚的風氣,使人類互愛和平,互助合作,不分公私你我,這全人群才能得到平均發展,享到同等的幸福,而世界永遠太平。人心渾厚,不自作主張,在表麵上看,好似愚笨的,實在是合於天道的。
【參考】晉王弼注:“明為多見巧詐,蔽其樸也。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宋範應元注:“聖人之道,大而化之,故古之善為道以化民者,非以明之,將以愚之,使樸厚不散,智詐不生也。所謂愚之者,非欺也,但因其自然,不以穿窬私意導之也。”近人嚴複說:“老之為術,至如此數章,可謂吐露無餘矣。其所為若與物反,而其實以至大順。而世之讀老者,尚以愚民訾老子,真癡人前不得說夢也!”章炳麟說:“愚之何道哉?以其明之,所以愚之!今是駔僧則欺罔人,然不敢欺罔其同類,交知其術也。故耿介甚,以是知去民之詐,在使民戶知詐。”
【注】發之難治以其智多——智多,是說人心澆薄,奸詐百出,政府法令,人民善於趨避,國家功名,人民善於巧取,隻知擴充私利,不知熱心國事。政府處於孤立無助的地位,所以說難治。
【參考】晉王弼注:“多智巧詐,故難治也。”宋範應元注:“不循自然,而以私意穿鑿為明者,此世俗之所謂智也。”近人張之純說:“奸巧詐偽,多出於智。民熟法令,趨避愈精。”
【注】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道無窮盡,智有完時。事事公開,一聽天道,愛人如己,推己及人,人人感激,不治自化。倘然一用智謀,處處奸詐。稍不留意,真相敗露,不但從此失去憑藉,無法治國,且取人人厭惡,眾叛親離。況人心渾厚,不可破其天真,一用智謀,人人模仿,人心大壞,不可收拾,所以說國之賊。治國的人,全在順從天道,以人格化人,不但人民感化,容易治理,且使人人知順從天道,不用欺詐,國不治而治,天下不平而平。
【參考】晉王弼注:“智猶治也,以智而治國,所以謂之賊者,故謂之智也。民之難治,以其多智也。當務塞兌閉門,令無知無欲。而以智術動民邪心,既動複以巧術防民之偽,民知其術防,隨而避之,思惟密巧,奸偽益滋,故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也。”宋範應元注:“用智治國,則下亦以智應,惟務穿鑿,不循自然,奸詐斯生,上下相賊。世俗之所謂智者,非國之賊而何?”莊子說:“至德之世,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族,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矣!”這便是不以智治國的福。又說:“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蹠,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瀾漫矣。天下好智,而百姓求竭矣。”這便是以智治國的害。
【注】知此兩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謂玄德——楷式,是榜樣,也是標準的意思。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是自然的因果。治國家的,便當拿這兩點做標準。能夠認得清這個標準,知道不用智術治國,才能合得上天道最深的原理,所以說是謂玄德。
【參考】晉王弼注:“楷式,今古之所同,則不可廢。”宋範應元注:“此用智不用智兩者,亦是考古之法也。能知此考古之法,是謂玄遠之德也。”近人張之純說:“常知楷式,便不以機智陷溺民心,而合於無為之用矣,故曰玄德。”
【注】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玄德,便是天道。本來的德性,要用深刻的觀察,從萬物最初承受天道的形狀性質,很深遠的考察下來,和萬物一齊回複到最初渾厚的狀態,互愛互助,不用機詐,便是與物反矣。這樣子,才能與天地合其德,與萬物同其性,無往而不適合,快樂和平,這便是大順。大順便是太平,太平便是福。
【參考】宋範應元注:“玄德深而莫則,遠而無極,非以察察為明,與智固反。然德博化,乃複至於大順也。福者,百順之名。智詐不作,禍亂不起,福之至也,順莫大焉。”近人陳柱說:“民趨於詐偽,而我鎮之以樸,以求複其初,故與物反。然不凋不琢,還其自而然,故為大順。”
第六十六章——又稱江海為百穀王章。這是拿江海比天道,拿百穀比萬物,萬物共一個天道的。
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注】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水勢就下,江海地勢低於百穀,才能容納百穀的水。這好似那政府原是人民的公仆,凡事要順從人民的公意,要容納人民的要求,處處謙下,事事虛心,才能得人民的信仰,而成一個堅固的政府。如拿江海比天道,拿百穀比萬物,江海雖是百穀的王,而百穀亦是江海的源頭,若沒有百穀的水源,那江海也不能成其大。所以江海有自知之明,甘心處下。天道亦是如此。天道雖能生萬物,而萬物亦所以成天道,天地間若無萬物,也不成其為天地,所以天道與萬物是互相因果的。天道有自知之明,便肯虛心容納萬物。政府何獨不然?政府的力量,是人民集合成功的,政府若不尊重民意,侵占了人民所賦予的力量,而欺壓人民,那人民便要收回他的力量,而與政府脫離,沒有人民的政府,也不成其為政府了。所以政府要有自知之明,學江海的善下,尊重民意,才能穩固而永久。
【參考】宋範應元注:“江海所以能為眾水以歸者,以其善下之,而居不爭之地也。譬天下之歸於王者,以其謙下而不爭也。”淮南子說山訓:“江河所以能長百穀者,能下之也。夫惟能下之,是以能上之。”
【注】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上民,不是說勢力享用在人民以上,是說要增進人民的幸福。所謂聖人,是最能明白天道的人。他見人類不能享天道自然的幸福,要增進他的幸福,自己願為眾人犧牲,去做下層的工作,希望人人明白天道的原理,而一齊踏上博愛平等的大道,苦口婆心的向眾人勸說著,所以說以言下之。先民,也是說提高人民程度的意思。為眾人的福利起見,自己先犧牲了福利,盡力謀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我常說,知識階級是人類的犧牲者,他要改良人類的環境,便先自犧牲了眼前的幸福,奔走呼號,創造主義,創造製度,席不暖,食不飽,受眾人的冷待,遭強暴的擒殺。待到全人類覺悟了,齊在他所創造的主義製度之下享樂著,而那知識階級。又為更進一步的要求,去創造奔走更進一步的主義製度去了。世界人類進化不已,而主義製度的創造奔走也不已。智識階級,其永永在下的地位工作。後的地位享用,這是何故?因他能明白天道,欲上民先民的緣故。
【參考】宋範應元注:“聖人卑辭退己,非欲上民先民;而民自尊讓之也。此言欲者,俾為人君者先要上民先民,謙辭後己也。”馬其昶說:‘聖人欲崇上人,故以其言下之;欲推先之,故以身後之,非謂己欲上人先人也。金人之銘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眾人之不可先也,故後之。’此老子之說所自出。”
【注】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處上處前,都是說形式上的。那政府雖在人民上麵,但他事事尊重民意,不壓迫人民,不橫征暴斂,因此人民的擔負不覺太重。政府凡事做人民的榜樣,跑在人民的前麵。但是他以謀人民的福利為前提,不妨礙人民的發展。政府中人能夠明白人民的天性,明白天道,那人民便很喜歡擁戴政府,不厭棄政府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處之上而民弗重,猶四體之戴元首也。處之前而民弗害,猶影之隨形也。自然相化,是以天下樂然推尊而不饜足也。”奚侗說:“處上而不壓抑,則民不以為重。處前而不壅遏,即民不以為害。”近人張之純說:“戴之在上,而不厭其重,故無惡而傾之之弊。導之於前,而不見其害,故無背而去之之心。”
【注】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爭,是說政府能保護人民全體的福利,沒有私欲私利的念頭,不與人民爭利,那人民便全力保護政府。政府有人民為後盾,任何人不能打倒,不能和他爭地位了。
【參考】蘇氏說:“聖人非欲上人,非欲先人也,蓋下之後之,其道不得不上且先爾!”文子道原篇:“故聖人不以事滑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是以處上而民不重,居前而人不害,天下歸之,奸邪畏之;以其無爭於萬物也。故莫敢與之爭。”
第六十七章——又稱天下皆謂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民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注】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不肖,是說不同樣。萬物雖是天道化生,萬物體中各有天道;但萬物隻得了道的性氣,而形質各不相同,尤其不能和天道同樣。因為天道是虛空的,萬物是重濁的;萬物是可名的,天道是不可名的:萬物是天道化生的,不是萬物化生天道的。因為天道最久最大,萬物隻得了他的一部分,他的形質是暫時的,不能永久,如何能和千古不變其大無外的天道同樣?因為不同樣,才能看得出天道的大;因為不同樣,才能看得出萬物是天道化生的。
【參考】宋範應元注:“老氏未嚐自大也,蓋以道自重,而天下莫能知之,故謂其大,而似不類眾人也。”王元澤說:“肖者,有所似。道為萬物祖,故體道者,物將似我,我豈似物乎?蓋有所似,則是象彼,則彼大而我小矣。”徐紹楨說:“肖,類也。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乎所類,而不知萬物皆我同類,唯其大而無所不類,乃一無所類耳。”近人張之純說:“此承上節言之。江海與百穀不相肖,惟其大也。”
【注】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天道是化生萬物的,是養育萬物的,所以無所不包,無所不備的。他不能與萬物同樣,徜然與萬物同樣,也便是萬物了,不是天道了。徜然與萬物同樣,是小的了,不是大的了。久矣其細也夫,是說其小也久矣,也不能成為千古的大道了。
【參考】晉王弼注:“久矣其細,猶目其細久矣。肖則失其所以為大矣,故曰若肖,久矣其細也夫。”宋範應元注:“夫惟大,故似不類眾人,若類眾人,則及其久矣亦細也夫。”近人陳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道可名,以其有所肖也。有所肖,故可以言形容。凡能以言語形容者,皆有窮者也,焉得為道哉?是故道者,無所肖者也,不能以言語形容者也。”
【注】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能夠適合天道,得眾人的同情,又能傳之久遠的,稱做寶。寶是尊重的意思。持而寶之,是說守住了久遠不失他的敬意。慈,是說替天道博愛萬物。儉,是說明白自己是萬物之一,不侵略,不貪心,盡我一分子的工作,享用我一分子,使人類永遠安於平等條件之下。不敢為天下先,是說虛心謙退,考察萬事萬理,須要用客觀的態度,研究出一個真理來,不敢先下主觀的斷語。遇到有權利的事體,也要退讓,看這個權利是否人人普遍能夠享用的,若不是人類可以平均支配享用的權利,隻是少數人可以享用的權利,這便不合天道,不是真權利。
【參考】宋範應元注:“老氏自謂我有三寶,持守而珍貴之。韓非雲:‘事必萬全,而舉無不當,則謂之寶矣’。謂以三者為寶,吾執持而寶之,珍惜之義也。吾之心慈愛素具,由愛親愛君推而愛人愛物,皆自然之理,茲為第一寶也。儉,約也。吾能無欲,則甘於恬淡而不奢,茲亦一寶也。吾能虛靜謙退無爭,不敢為天下先,茲又一寶也。”
【注】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民成器長——女子是柔弱的,但他做慈母時,為保護兒女,便十分勇敢起來。所以人能有慈心愛護萬物,為天下伸張公理,便與強暴的政府軍閥反抗,擲去千萬頭顱而不畏,這便是因慈而有勇的表現。天地生萬物,替他平均支配著生活的材料,你是生物之一,隻能享用一分子的,不能貪多侵略別人的。你一人生活上的需要是有限的,便是多占據了,也隻是虛榮的靡費。所以能從實際上想,人何必貪心?各人享用他一分子的便是儉。人人儉了。才能人人得到享用,這便是廣。不敢為天下先,是說不用主觀的思想,或是為私人的利益去壓迫人民?凡事都要順從民意,以公眾的利益為前提;使人人平均享用,平均發展,所以說為民器長。
【參考】晉王弼注:“夫慈,以陳則勝,以守則固,故能勇也。節儉愛費,天下不匱,故能廣也。唯後外其身,為物所歸,然後乃能立成器,為天下利,為物之長也。”宋範應元注:“夫慈愛故能勇於行道,使親安君尊,而天下人無棄人,物無棄物也。儉約,故能不暴殄天物,而使天下不尚奢侈,家給人足,可謂廣矣。不敢為先,而常謙下,不妄生事,而常虛應,人自尊之,故能為成才器之人之長也。”韓非子解老篇:“慈母之於弱子也,務致其福;務致其福,則事除其禍;事除其禍,則思慮熟;思慮熟,則事理得;事理得,則必成功;必成功,則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謂勇。聖人之於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慮也,故見必行之道:見必行之道,則其從事亦不疑;不疑之謂勇。不疑生於慈,故曰慈故能勇。”近人張之純說:“救民興師,故能勇。上節用則民藏富,故能廣。惟其不敢犯天下不祥而先之,天下且以為成事之長而推戴之。”近人陳柱說:“此三寶,殆墨氏之學所從出;一曰慈者,兼愛也;二曰儉者,節用也;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者,非攻也。”
【注】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在表麵上看,人為多數人的幸福而犧牲一己的利益,這一己是很不值得的;但為多數人便是為一己。人不能離群,群眾的利益,便是一己的利益。徜然專為謀一己的利益,而去損害群眾,那群眾的生機便死了。眾人死,一己也不能獨生,所以說死矣,是說損害群眾,是造成人類全體的死機。王弼說:且字,是取字的意思。取勇,取廣,取先,是說勇於一己的利益,廣求一己的利益,先求一己的利益,這都是取死之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以此三者處上,則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三者處下,則玄聖素王之道也。今去其慈而好勇鬥狠,去其儉而奢侈多欲,去其後而與人爭先,是謂入死門矣。”
【注】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三寶中,慈尤其重要,因為慈是於內心的自然。不明白天道,不能發生為群眾犧牲的大決心,並且沒有久守慈的大義,所以說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使人擔負救護萬物的責,所以使他生成慈愛的天性,去保護萬物,所以說以慈衛之。
【參考】宋範應元注:“夫慈愛之道,以之臨陣則正,以之守圉則固。苟有患難,則天必將救之,蓋以其慈愛而不妄傷人物,所以衛護之也。”蘇子說:“以慈愛物,物之愛之,如己父母,雖為之效死而不辭,故可以戰,可以守。天之將救是人也,則開其心誌,使之無所不慈;無所不慈,則物皆為之衛矣。”韓非子解老篇:“慈於子者,不敢絕衣食。慈於身者,不敢離法度。慈於方圓者,不敢舍規矩。故臨兵而慈於士吏,則戰勝敵。慈於器械,則城堅固。故曰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葉夢得說:“三者推慈為先,而後申之為戰則勝,守則固,是今之所急也。天若救斯民,必使慈者出而衛之,此老氏所怛然有期於天下者歟?”
第六十八章——又稱古之善為士者不武章。不武,是說不用強力壓迫人。
古之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注】古之善為士者不武——武,是用強力屈服人。一人的強力,總不敵眾人的抵抗,況且對人處事要用強力的,一定不是順天道自然的原理。不順天道的,天亦不容。人無論有如何強力,總不能勝天,所以善為士者,能順天道,不用武力。能順天道,不但能使多數人服從,還能得天的幫助。
【參考】晉王弼注:“士卒之帥也,武尚先陵人也。”宋範應元注:“古之善為士者,不尚武勇。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近人張之純說:“以盛氣強力摧折人者,曰武。善為士者,不先陵人,故不武也。”
【注】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怒是血氣之勇。善戰的,以公理戰勝武力,不恃血氣之勇。公理是永久的,怒氣是一時的,一時的終不敵永久的,所以善勝敵的人,不與敵人爭一日的短長,而爭最後的勝利。順天道,愛百姓,服從公理,打倒強權,能得最後的勝利,所以說善勝敵者不與。
【參考】晉王弼注:“後而不先,應當不唱,故不在怒。與者,不與爭也。”宋範應元注:“德不能化,不得已而用兵禦之,則從容和豫,何怒之有?怒則無謀矣。若能不待出師,而亂自戢,此善戰也。”高延第說:“孫子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敵。’皆不武不怒之意也。不與,謂不待交兵接刃。孫子雲:‘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即勝敵不與之義也。”陶鴻慶說:“與,即爭也。墨子非儒下篇:‘若皆仁人,則無說而相與。’與下文若兩暴相爭雲雲,文義相對,是相與即相爭也。”
【注】善用人者為之下——為之下,便是服從人民的公意。人民的公意,便是天道自然的表現。服從公意,便是服從天道。你能服從公意,那多數人民便能信仰你,肯為你所用,所以政府欲得民心,先要有謙德待人民。
【參考】晉王弼注:“用人而不為之下,則力不為用也。”宋範應元注:“謙下者,人心悅服,而願為之用也。”言下,便是六十六章江海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的意思。
【注】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能順從天道,不壓迫人民,不與人民爭權利,那人民信仰你,感激你,可以不爭而得大德的名。能謙退包容,人人敬重服從,甘心聽政府的指揮,這便是用人之力。天是最大,古是最久。不爭謙讓,能夠合得上最大最久的治國的原理。
【參考】宋範應元注:“不武不怒,而善勝敵者,皆是不爭之德也。謙為德柄,實是用人之力也。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下濟而光明。能如是,則德合於天古之極,至之道也。”奚侗說:“不武,不怒,不與,是不爭之德也。為之下,是用人之力也。”
第六十九章——又稱用兵者有言章。
用兵者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驅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注】用兵者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為主,便是不逞血氣之勇。守公理,養元氣,以逸待勞,不侵略人,隻講守禦之道。侵略是違背天道的,防禦是天賦本有的能力。天生萬物,使各安於自然者,不相侵害。攻人的是主,應敵的是客,攻人的便是不守公理,所以老子用兵主守不主攻,為客不為主。
【參考】蘇子說:“主,造事者也。客,應敵者也。”吳澄說:“為主,肇兵端以伐人也。為客,不得已而應敵也。”
【注】不敢進寸而退尺——進,是有意侵略人的意思。退,是無意占據土地的意思。為公理而戰,為自衛而戰,敵人服從了,便退出敵境,各安於自然。所以老子用兵主退不主進。
【參考】蘇子說:“進者,有意於爭也。退者,無意於爭也。無意於爭,則雖用兵,與不用均也。”呂惠卿說:“退尺者,以逸待勞,以靜待驕。”
【注】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明天道的人,視萬物如一體,用慈愛待萬物,各安本分,不欲用強暴去侵略人,做這違背天道的事體。人有違背天道的行為,來侵略我,憑著公理去征服,還時時不忘天道。雖行軍的時候,卻有不得已而用兵的苦心,所以說行無行。攘,是抵抗的意思。不是自動的爭奪,所以說無臂。扔,是順著的意思。扔無敵,執無兵,說是順著天道,所向無敵,守著公理,是天下的至強,可以不用兵力服人,所以說無兵。
【參考】晉王弼注:“行,謂行陳也。言以謙退哀慈,不敢為物先,用戰猶行無行,攘無臂,執無兵,扔無敵也,言無有與之抗也。”蘇子說:“苟無意於爭,則雖在軍旅,如無臂可攘,無敵可扔,無兵可執,而安有用兵之咎耶?”奚侗說:“有敵若無敵,故雲扔無敵,是善勝敵者不與也。”
【注】禍莫大於驅敵輕敵幾喪吾寶——敵人已敗,追殺不休,這便是驅敵。驅敵是好勝,是驕傲,不是不得已而用兵,不是為自衛而用兵,是有侵略的意思。這侵略的心一起,殺機大開,大禍從此起矣。所以說禍莫大於驅敵。仁慈是人心的寶,殺心一動,便忘了仁慈的本心,所以說輕敵幾喪吾寶。
【參考】晉王弼注:“言吾哀慈謙退,非欲以取強無敵於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於無敵,斯乃吾之所以為大禍也。寶,三寶也,故曰幾亡吾寶。”宋範應元注:“兵者凶器,戰者危事,故禍莫大於輕敵。徜好勇輕敵則近乎無吾大慈之寶矣。天道尚慈,聖人法天,以慈為寶,亦以民為寶。苟或輕敵出師兩陳相交,傷殺無數,血塗草莽,骨暴荒郊,豈非亡吾寶哉?”馬其昶說:“申言所以退尺之意,自視若無行列可整,無臂可攘,無敵可就。無兵可執,故不敢輕敵慎之至也。”
【注】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天地生人,原使我們相助相愛,生存安樂,原不使我們互相殘殺,互相爭奪的。人類的互相殘殺爭奪,無非是要求生存。但天已遍地長著人的食料衣料住料,隻須人人盡力工作,便可以人人盡量得到享用,原不用爭奪的。隻因有那不明白天道平均支配的人。他獨要比別人享用得多,不但享用得多,還要得到不工作的享用。你不工作,便有加倍工作的人,勞逸不平均了,你享用得多,便有不夠享用的人,貧富不平均了。不平均,便要爭,人與人相殺,國與國相戰。所以明白天道的人,管理萬民,先要使人人平均工作,平均享用,人人滿足,人人相愛。因為相爭是起於不足,人與人無可爭,便自然相愛了。但國內雖然太平豐足,也難保不有那別的不明白天道的國家來爭奪殘殺,便不得已練成國防的軍隊,以武力維持世界的和平。他有時雖與別國戰爭,但時時以和平為念,並沒有侵略別人的心思。這和平之念,便是仁慈,便是哀。仁慈的軍隊,為人道而戰,為主義而戰,不但人人奮勇,便是敵人也受了你的感化,立刻降服了,所以說哀者勝矣。
【參考】晉王弼注:“哀者必相惜,而不趣利避害,故必勝。”宋範應元注:“故抗拒之兵,雖多寡強弱相似,則能不輕敵而有哀矜人命之慈者,必勝也。是何故耶?天道惡殺而好生爾!籲,兵以禁暴衛民,豈可以非迫於不得已而用之,輒勝舉以茶毒生靈也哉?”高延第說:“慈故能勇,以戰則勝。不得已而用兵,則惟慈者能勝。哀,即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之義,言其慈也。”俞樾說:“哀字無義,疑襄字之誤。襄者,讓之假字。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即所謂讓也。”嚴複說:“民日即於文明,使非動之以哀,未有能得其致死者也。”
第七十章——又稱吾言甚易知章。老子一以天道為本,所以說甚易知。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注】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老子五千言,都從一道字發生出來。天道廣大而邈茫,是不易知的;但萬物是天道化生的,萬物的性,便是天道的本相,萬物順天道自然生存的,便可得安樂長生,違背自然的,便立刻傷生命,我們從萬物的天性中,可以研究出天道來。但人非萬物,而萬物種類無窮,人又怎麼樣可以去完全明白萬物的本性呢?其實卻不知道人是萬物之一,我們能夠明白自己的天性,便可以明白萬物的天性;明白萬物的天性,便可以明白天道的本相。不但是人對萬物,便是人對人,也是如此。我們要安樂,別人也要安樂,我要生存,別人也要生存;別人工作,我也要工作。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便是天道養育萬物自然的原理。所以說:甚易知,甚易行。
【參考】晉王弼注:“可不出戶窺牗而知,故曰甚易知也。無為而成,故曰甚易行也。”蘇子注:“道之大,複性而足。性之妙,見於飲食起居之間爾。聖人指此以示人,豈不易知乎?人能體此以應物,豈不易行乎?”
【注】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天下的人,不能明白道的真相,不能實行天道的精神,都是由於自私自利的心太重,隻有己無人,不能推己及人。天道是最公平最普遍的,須用正大的眼光,虛靜的心意,才能體會出來,實行出去。人能知天道,行天道,便能不分人我的界限,急公好義,社會全體發達,受眾人的愛護,而一己的利益,才能靠眾人的力量而發展,而永久,而安樂。明白天道的人,從全人群中去得到一己應有的利益;不明白天道的人,往往損害全人群,而謀一己的私利,到底連自己的私利也不能保。世人不能明白天道,沒有遠大的眼光,所以人永遠在煩惱痛苦中生存。
【參考】晉王弼注:“惑於躁欲,故曰莫之能知也。迷於榮利,故曰莫之能行也。”蘇子說:“世常患日用而不知,知且不能,而況行之乎?”李嘉謀說:“道甚易知易行,而亦難知難行。所謂易知易行者,無道可道,無學可學,無為可為,無事可事,豈不易知易行者哉?然至道不可道,而言語皆非學,不可學,心動即偽,為無為而寂然不為者未必是,事無事而終日事事者未必非,此其所以為難,而天下莫知莫行也。”
【注】言有宗事有君——宗,便是說天道的根本原理,無論千萬年,千萬物,千萬事,千萬人,都不能違抗天道而得生存,而得成功的。所以明白天道的人,說話句句順著天道,處事樣樣合著天道。天下事物雖無窮,而天道隻有一個。你的言,你的事,能合天道的,便都能發生效力,而至於成功。所以說宗,說君。宗字,君字,都是主體的意思。
【參考】晉王弼注:“宗,萬物之宗也。君,萬物之主也。”宋範應元注:“吾言有所宗,吾事有所主。宗主者何?道德是也。道本無知,一而行萬,源止湛然。”蘇轍說:“言者道之筌,事者道之跡。使道可以言盡,則聽言而足矣;可以事見,則考事而足矣。唯言不能盡,事不能見,非舍言而求其宗,遺事而求其君,不可得也。”
【注】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要明白天道,要得天道自然的享用,不是可以用人的聰明才力去得來的,是保自然的天性,順天理自然的法則,毫無自私自利的念頭,毫不加以主觀的思想,好似無知無識一般,渾厚自然,才能合得上天道。古詩說:“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裏麵,要用正大公開的眼光去作宇宙全體的觀察,不可有一個我字的私見存著,所以說不我知。
【參考】晉王弼注:“以其言有宗事有君之故,故有知之人,不得不知之也。”宋範應元注:“道之用,則虛靜柔和,慈儉不爭,而不求人知,故人亦不可以智知。得之在我,同乎無知。夫惟無知,是以天下之人,於其他則可以智知,至於吾道,則不能知,非真知也。”蘇轍說:“蓋古之聖人,無思無為,而有漠然不自知者存焉。此思慮所不及,是以終莫吾知也。”
【注】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我是說天道,亦可以說明白天道的人。世上能夠明白天道的人甚少,因此天道於人類愈覺需要,愈覺可貴。明白天道的人,也是人類中最需要,最可貴的。但是這個貴是出於自然的,出於他人。那明白天道的人,拿天道去救人群,是看做自己份內的事。惟其做著救人的事體,才算合於天道的,他自己看做一點不可貴,所以那聖人外麵是十分謙下樸實,好似人穿著布棉衣一般;他內心十分熱烈清高,好似玉一般的清潔而可貴,所以說被褐懷玉。
【參考】晉王弼注:“唯深,故知之者希也。知我益希,我亦無匹,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被褐者,同其塵,懷玉者,寶其真也。聖人之所以難知,以其同塵而不殊,懷玉而不渝,故難知而為貴也。”宋範應元注:“惟其真知吾道者希少,則吾道貴矣。其他可以智知者,何足貴哉?是以聖人內有真貴,外不華飾,不求人知,與道同也,故曰被褐而懷玉。玉者,以比德也。玉本不足以比德,蓋取世俗之所貴者為比,以指人爾。”蘇轍說:“眾人之所能知,亦不足貴矣。披,一作被。聖人外與人同,而中獨異爾。”近人徐紹楨說:“家天下已久,忠信薄而禍亂相尋,老子知其道之不行,亦行且遠引,是以有‘知我希則我貴矣’之歎。褐,毛布,賤者所服。‘聖人被褐懷玉者,不欲自炫其玉,而以褐襲之,亦求知希之意也。’”
第七十一章——亦稱知不知章。知不知,仍是上章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的意思。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注】知不知上——天地生萬物,人為萬物之一。萬物受天道的支配,人也須受天道的支配,任憑你人用盡知識去反抗天道,或是看做人力萬能,去代天地支配一切;但到頭終是限於天才,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所以明白天道的人,順著天道自然的原理做去,不作偽,不反抗,不自私自利,以天地之心為心。自己知道人力是有限的,人是無知的,才是最上乘有智識的人。這個不知,是說在可能範圍以內求知,不要妄作妄為,自以為萬能,去做出許多違背天道違背人道的事體來。
【參考】宋範應元注:“道不可知,人能知乎?不知之處者,庶幾於道矣故莊子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近人張之純說:“知之而自以為不知,深藏若虛。故曰上。”
【注】不知知病——不明白天道的玄妙偉大,看作人力是無限的,隻知自私自利,不知體天道仁厚普遍的原理去愛惜萬物,扶助人群,最後這人因反抗天道,不知自己的知力有限,而得到不自然痛苦的結果,這是人類的大病。
【參考】晉王弼注:“不知知之不足任,則病也。”蘇轍說:“道非思慮之所及,故不可知。然方其未知,則非知無以入也。及其既知而存知,則病矣。故知而不知者上,不知而知者病。”近人陳柱說:“莊子知北遊篇,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由此段觀之:則無為謂之知不知,所以為上矣。知與黃帝之不知而知,所以為病矣。”
【注】夫唯病病是以不病——病病,是說知道避免那反抗天道自私自利最後得到不自然的痛苦的大害。第一個病字,是避免的意思。第二個病字,是說痛苦。是說避免反抗天道的痛苦,所以不去做那反抗天道的事體。不反抗天道,是在可知的範圍以內求知,是順著天道大自然的原則做人。
【參考】宋範應元注:“夫唯病彼天下有妄知之病者,是以不吾病也。”
【注】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聖人明白天道,知道人是天道所化生,不能違抗天道,亦不能有高出於天道的知力,所以凡事順著天理人情做去,所以不受到不自然的痛苦。這是他很能夠知道避免妄作妄為的罪惡,所以能避免不自然的結果。
【參考】宋範應元注:“聖人之所以不病者,以其病彼天下有妄知之病,是以知止其所不知,而不吾病也。”韓非子解老篇:“勾踐入宦於吳,身執幹戈,為吳王洗馬,故能殺夫差於姑蘇。文王見詈於王門,顏色不變,而武王擒紂於牧野,故曰‘守柔曰強。’越王之霸也,不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故曰: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俞樾說:“上文已言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此又言以其病,則文複矣。韓非子作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當從之。蓋上言病病故不病,此言不病故無病,兩意相承,不病者不以為病也。”
第七十二章——又稱民不畏威章。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矣。無陝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注】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矣——人能明白天道,知道順從大自然的原則做去,這大自然的原則是天定的唯一的法律,任何人都不能侵犯他,違抗他。他有最大的威權,最大的勢力。違抗了天道大自然的原則,便自然的要得到大禍。但世上的人,都不知道害怕這天道的威權,往往違背天道,自私自利,奸險殘殺,最後那天道要使你受到最慘酷的報應,行使他最大的威權在你身上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道者,在人之身,則為神明。畏者,嚴憚之意也。盛者,自心神明之威也;自心神明,正直無私,威不可犯,深可信畏。凡人不間言語隱顯雲為,惟此心纖毫不可欺者,乃神明之所在也。或者昧此,恣情縱欲,潛行不善,以為己獨知之,而人皆不知,殊不顧自己神明之威,凜凜然不可欺也。不知畏威,惡積不已,則大威至矣。大威至,則天厭之,安可解?此有道者所以循自然之理,而毋不敬,不敢妄為也。”呂惠卿說:“民不冥於道,而唯識知之尚,故生生厚;生生厚,故輕死,輕死,故不畏威。民至於不畏威,則無所不為,此天之所自以明威而大降其虐也。”第一個威字,是說個人真理公道的威權,人應當服從自己腔子裏本有的真理公道。第二個大威,是說天的威力,便是大自然的原則。
【注】無陝其所居無厭其生——陝字,便是狹字的意思,也便是壓迫的意思。居,是說人心所安定的地方。人心能順著天道和平公正的做去,便能永久安定。人若違背天道,逞人心的私欲做去,互相爭奪欺騙,便是壓迫得人心中離天道愈遠,精神愈痛苦,人心愈不得安定。所以老子勸人要順從天道自然的原則去做人,不要壓人心,使他不得安定。生,是說人身中的生機。人能順天道,才能安靜;能安靜,才能永久長生。人若自私自利,侵害公眾的幸福,剝奪公眾的生計,那世界不安,便要大亂。大亂一起,一切生機都銷滅。所以人自私自利,便是人群大亂的起因,亦自己銷滅生計的大禍根。老子勸人不要自私自利去厭棄自己的生機。
【參考】晉王弼注:“清淨無為謂之居,謙後不盈謂之生。離其清淨,行其躁欲,棄其謙後,任其威權,則物擾而民僻,威不能複製民,民不能堪其威,則上下大潰矣。天誅將至,故曰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言威力不可任也。”宋範應元注:“人之運用,非神氣則不能矣,神氣不可須臾而離也。神清則氣爽,氣濁則神昏,故常當虛靜以存神,謙柔以養氣,循自然之理以應物。倘不能虛其心,弱其誌,不使情欲得以竊入傷害,則是戲玩其所居之神,厭棄其所生之氣也。”今人陳柱說:“此言治天下者,無狹迫人民之居處,使不得安舒,無厭笮人民之生活,使之不能順適。”
【注】夫唯不厭是以不厭——厭,是說自暴自棄的意思。人能愛憐自己的身體,順著天道做去,不被人類的劣根性所引誘,處處服從公理,熱心為群眾,那群眾也幫助你,使你安樂發達,大家不厭棄你了,這便是自助天助的意思。人須先要自棄,才被天棄,便是“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
【參考】晉王弼注:“不自厭也。不自厭,是以天下莫之厭。”馬其昶說:“人不自厭其所生,則不見絕於天,亦不見惡於人。”
【注】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自知,是說明白自身是萬物的一份子,人類中的一個,隻須盡我一份子一個人的力量去工作,去做人群互助的事體,得到一份子一個人的享用,便心滿意足了。自見,是說看重自己,急急要把自己表現在人群以上,自私自利,侵略別人的產業,而隻求一個人的安樂,這是不自知,不合天道的公理了。自愛,是說替天道,愛萬物的原理,原理愛我自身。如何是真正的愛,是永久的愛?便須使我的身體,合於天道自然的發展,使全人群安樂。全人群平均享用,平均發展,我個人才能永久安樂。自貴,是隻有自己,沒有別人,是片麵的,不公平的,專製的,自私自利的,不能維持到永久的。所以明白天道的人,要去那個不合天道的陝其所居,厭其所生,自見自貴;而取這個合於天道的不陝其所居,不厭其所生,自知自愛。
【參考】晉王弼注:“不自見其所知,以耀光行威也。自貴,則物狎厭居生。”宋範應元注:“聖人自知其神,而不求人知;自愛其氣,而不求人貴;故去彼自見自貴之行,而取此自知自愛之道。是以神氣相守,顯則成體,隱則成始。”馬其昶說:“人欲自見其長,自貴其生,皆病也。唯能自知自愛者,庶幾免焉。故去彼妄知取此上智。”近人張之純說:“見,表暴也。自愛其身,不事矜誇也。”
第七十三章——又稱勇於敢則殺章。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注】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敢,是膽大。膽大的人,一定重主觀的思想。不肯虛心考察天地間的正道公理,一憑私意,任性做去,往往與天道違背,而不能自然生存,走到了自殺的路上去。人欲求長生,不知道順快樂和平的天道,卻日夜憂慮,焦心苦誌,學修練的邪道,妄服藥石,這是一憑私見,違反天和的。欲求長生,反致殺生,這都是一個敢字害了他。做人隻有處處虛心考察天道,順自然的大原則做去,快樂和平不敢動私欲,不敢自作主張,那便可以保全自然的壽命。所以說勇於不敢則活。
【參考】晉王弼注:“勇於敢則殺,必不得其死也。勇於不敢則活,必齊命也。”宋範應元注:“強梁者,勇於敢而好爭,則因以殺身。柔弱者勇於不敢而不爭,則因以活身。”淮南子人間訓說:“秦牛缺徑於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而無懼色憂誌,歡然有以自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刃,而誌不動何也?秦牛缺曰:牛馬所以載身,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於敢,而未能勇於不敢也。”這樣說來,人便是明白了天道,也須虛心忍耐,身體力行,不可敢於言說,自取殺生之禍。
【注】此兩者或利或害——兩者,是說敢和不敢。世人往往以敢為利,但往往因敢而殺身。往往以不敢為害,但往往因不敢而保全生命。此為有利的反有害,以為有害的反有利,所以說或利或害。
【參考】晉王弼注:“俱勇而所施者異,利害不同,故曰或利或害也。”宋範應元注:“此敢與不敢兩者,世或以敢為利,而因以殺身,則是害也;世或以不敢為害,而因以活身,則是利也。故曰或利或害。
【注】天之所惡孰知其故——人自作主張,自私自利,反抗天道,用主觀的態度,處置天下事物,這都是勇於敢,都是不明白天道的原因,是天所惡的。但是世界上有什麼人能夠明白這個道理呢?因此,世人大都是犯天怒的。
【參考】晉王弼注:“孰,誰也。言誰能知天下之所惡意故耶,其唯聖人乎!”宋範應元注:“由是觀之:強梁者天之所惡,斷可識矣。而世之人誰知其常也?世俗但知趨利避害,而鮮知利之為害也。”列子力命篇說:“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亦不厚,輕之亦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注】是以聖人猶難之——聖人,是明白天道的人。明白天道的,還要十分忍耐謙虛,不可自以為明白天道,便勇於敢為。好似秦牛缺的被殺,是明白天道而勇於敢為的禍,所以說猶難之。
【參考】晉王弼注:“夫聖人之明,猶難於勇敢,況無聖人之明而欲行之也?故曰猶難之也。”宋範應元注:“是以聖人之於勇敢有為,尚且難之,以其有利害存乎其間也,故常虛靜謙柔循理應物,安於不爭之地。況非聖人而欲妄動可乎?”
【注】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天道無言,所以明白天道的人,也要無言。天道運行不息,明白天道的人,也當不仃的工作。你要有偉大的能力,須要從工作中得來,不是從言談中得來。你要得完滿的幸福,也是要用相當的勞力去交換來的。盡是說空話,那幸福是不會來的。所以說: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
【參考】晉王弼注:“天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順則吉,逆則凶,不言而善應也。處下則物自歸。”宋範應元注:“天之道,不與物爭,而物自化,是勝也。然人不可外此心而求天道於高遠也。不言而有感必通,是善應也。不可須臾而離之,是不召而自來也。”
【注】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然,是繩素和緩的樣子。那天道靜默,看似很和平的;但世界上第一個有智謀的人,不能勝過天的善謀。好似那大眼兒的網看去好似寬疏;但人有違抗天道的罪惡,總要受到天罰。大惡大罰,小惡小罰,總不能夠漏去的。
【參考】晉王弼注:“垂象而見吉凶,先事而設誠,安而不忘危,未召而謀之,故曰然而善謀也。”宋範應元注:“恢,大也。包羅無外,如大網焉,雖希疏而不失巨細,善惡皆不可逃也。此聖人所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妄為矣。然天網者,亦不可外此心而求之也。”蘇轍說:“世以耳目觀天,見其一曲,而不睹其大全。有以善而得禍,惡而得福者,未有不疑天網之疏而多失也。惟能要其終始,而盡其變,然後知其恢恢廣大,雖疏而不失也。”徐紹楨說:“天之道,然舒緩,似無所謀;而其謀則未常不周,蓋天若有網然,恢恢然甚廣大也。其網之目甚疏,而未嚐有漏也。”
第七十四章——又稱民不畏死章。不畏死,是求生。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夫代大匠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民不畏死,有兩種意思:人原是求生的,因為求生,所以怕死;但也因為求生,便敢拚著生命的危險,去保護生命,到這時候,本是怕死的,反變成不怕死了。所以政府倘然用死去壓迫人民,那人民為求生的心重,便冒死與政府爭回生機。所以國家刑法愈重,那犯法的人愈多,國家法律愈密,人民反抗的勢力愈大,這便是死裏求生。第二種意思,是說人為什麼怕死?隻因他覺得活著有味。人對於生存隻感覺痛苦,他便也不怕死了。所以政府用暴虐手段壓迫人民,那人民覺得活在世上無味,便也不怕死,與政府反抗。到那時候,任你政府用如何嚴厲的手段對付,也不能壓製人民的暴動了。所以從這兩方麵看,政府用死去壓服人民,都是無用的。隻有用和平公正的情感,與人民的情感打成一片,使世界太平,人民安居樂業,人民覺得生存在世界上的快樂。那才怕死,才肯服從政府的命令。
【參考】宋範應元注:“謂民之爭利犯法而不畏死者,由上之人有為多欲而然也。在上者隻當清靜無欲,而使之自化,如之何更以死罪懼之!”蘇轍說:“政煩刑重,民無所措手足,則常不畏死。雖以死懼之,無益也。”尹文子大道篇下:“老子曰:‘民不畏死,如何以死懼之?’凡民之不畏死,由刑罰過;刑罰過,則民不賴其生;生無所賴,視君之威末如也。刑罰中,則民畏死;畏死,由生之可樂也。知生之可樂,故可以死懼之。此人君之所宜執,臣下之所宜慎!”錢大昕說:“老子,救世之書也。周道先禮後刑,其弊至於臣強君弱。老氏知後之矯其失者,必以刑名進也,故曰‘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注】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得執而殺之孰敢——人民到了怕死的時候,一定是世界太平,政治清明,人人得到自由平等的幸福,人活在世上一定是十分有趣味的。那時,政府順著天道管理萬民,人民若有違背天道,擾害人群的,政府便可以用死刑去禁止他,那人民一定是十分怕死的。其實在如此太平光明的世界上,人人都愛生,人人都適於生存,誰也不肯去做那犯法的事體,自投死刑。倘然在太平時候,還有犯死刑的人,這人一定是有奇怪脾氣的,做政府的便可以去捉他來殺死他,除去擾亂世界的敗類。但究竟有什麼人在太平世界肯敢去犯法的呢?
【參考】晉王弼注:“詭異亂群,為之奇也。”宋範應元注:“在上者既以清靜無欲化民,如使民而樂生畏死,不犯刑法,而其間或有為異常之事以亂正者,吾得以刑法執而殺之,孰敢為奇?惟其不畏死,所以為奇也,吾亦豈可遽殺之?常有司殺者殺矣!當思吾之政恐有未善,賦役恐有煩苛,而使之至於此也;益宜反躬修德以化之。若或果是天理之所不容,國人之所共疾,法當棄市,則是司殺者殺之,非吾殺之也;亦非司殺者殺之,乃其自取也。蓋天道惡殺而好生耳。”蘇轍說:“民安於政,常樂生畏死,然後執其詭異亂群者而殺之,孰敢不服哉?”嚴複說:“然而天下尚有為奇者,則可知其不畏死。”奚侗說:“此言民若畏死,則吾執一奇邪之民而殺之,天下當無敢複為奇邪者矣。”
【注】常有司殺者殺——司殺者,是說管理國家法律的人,他是不能有自由的主權。人民犯了應當受死罪的,才可以去殺他。百姓若不犯死罪,政府便不能濫用法律去殺人,所以法官殺人,不是人殺人,是國法殺人;也不是國法殺人,是那犯人自己殺自己。這才是公正的政府,這人民才知道怕死而不敢犯法。
【參考】晉王弼注:“為逆順者之所惡忿也,不仁者人之所疾也,故曰常有司殺者殺也。”宋範應元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苟有惡積罪大之人,常有司殺者殺之。”
【注】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第七十三章,已說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有違抗天道的,總不能得到完美的結果。那司殺的權是在天,不是在人,所以老子進一步說代司殺者殺,是說人竊取了天的權去殺人,不要說你用私意殺人,往往要冤枉殺死許多好人,便是用公正的法律去殺有罪的惡人,也不是應該的,因為人和人是同類,大家隻有互助互愛,保持人類的和平,這是自然的天道;那政府也隻能謙虛安靜去感化人民,這人民和政府都能享到長治久安的福。倘然政府奪了天的權去殺人,便容易濫用威權,破壞了人類的和平,人民便反抗政府,政府便不能長保。政府的殺人,好似代大匠,愈弄愈壞的。因為人若不順天道自然,得不到好結果,已有天在那裏處罰了,已有天在那裏司殺了,不用政府再代司殺者殺。
【參考】宋範應元注:“謂設或有為奇者,而上之人執而遽殺之,是代天之司殺者殺矣。夫代天之司殺者殺,是拙夫而代大匠!”
【注】夫代大匠者希有不傷其手矣——大匠,是說天道。大匠,是說天道自然的大原則。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天道是最公正,最偉大,所以有這樣大的威權,他從不濫用威權。明白天道的人也從不敢反抗天道的。政府代行天道去殺人,便要濫用威權,人民便要起而反抗政府,推倒政府,這好似代大匠的人自己傷了手的一般。
【參考】宋範應元注:“拙夫代大匠,希有不傷其手矣。是知為民上者,當以清靜無欲化民,而使之不至於爭利犯法可也。苟不以德,而反重刑憲,欲代天之司殺者殺,則是為民上者殺之,亦必及其身矣。”蘇轍說:“非天之所殺,而吾自殺之,是代司者殺也。代大匠,則傷其手;代司殺者殺,則及其身矣。”
第七十五章——又稱民之饑章。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注】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政府是人民的公仆,是受人民的雇用而為人民造幸福的。政府所應得的,隻有他一定的有限的幾個工錢,決不能做貪贓枉法搜括脂膏的事體。政府倘有貪財的不法行為,人民便可以查他的帳,解除他的職務,還可以定他的罪。人民的賦稅,是人民的血汗勞苦換來的,他每年繳納賦稅與政府,決不是供給政府中人自私自利的,是把這公共集合的公款,委托政府中人,替人民辦理發展公共生計,保護公共生命用的。發展公共生計,所以要整理道路,開辟田地;保護公共生命,所以要練成強有力的軍隊,對外可以抵抗敵國的侵略,對內可以捕捉盜賊。決不是政府中人可以利用人民發展生計的公款,吞沒了去變成個人的私產,住著高廳大屋,抱著嬌妻美妾,一聽人民生計窘迫饑餓而死。也決不是政府中人可以占據人民保護生命的國家軍隊,為軍閥個人爭奪權利而作戰,反而擾亂人民,殺戮人民的。但是如今人民一天一天的不斷的繳納他的賦稅,並且加倍繳納他的賦稅,而人民卻一天一天的受著饑餓,且十分的受著饑餓,這是什麼道理?這都是上麵政府中人自私自利,吞沒了人民的賦稅,隻圖自己的享樂,不替人民做發展生計的事業,不替人民做保護生命的事業。那政府中人貪贓的愈多,人民的饑餓愈甚,這種公仆,我們還要得嗎?
【參考】宋範應元注:“食者充君之庖,稅者輸國之賦,食用當儉,賦稅當輕。在上者或取之於民太多,是奪民之食,而使之饑也。然則上庫藏,民之怨府也。”今人陳柱說:“此老子欲救當時之亂,而特揭出其亂源以告之也。然天下後世之亂,有不由於此者矣。”
【注】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有為,是說不順天道,不服民意,專製獨斷,造出種種法令,虐待百姓,造出種種賦稅來剝削人民。那政府的法令,都是便於自私自利設的。政府收取的苛捐雜稅,都是為增加私人財產而定的。壓迫人民不能自由發表意見,不能保全生計。政府是人民雇用的公仆,今公仆盜竊主人的財力權力,反而壓迫主人,主人豈不有起來反抗之理?所以民之難治,是政府有為所造成的。
【參考】宋範應元注:“庫藏之物,民之膏血也。何況酷吏非法誅求,視天之民反不如於豬狗?吏餘珍饌民乏糟糠,怨氣衝天,禍亂斯作!殊不知民不難治;至於難治者,由上之人有為多欲,而民亦化上,是以難治也!”蘇轍說:“上以有為導民,民以有為應之,故多事而難治。”近人胡適說:“凡是主張無為的政治哲學,都是幹涉政策的反動。因為政府用幹涉政策,卻又沒幹涉的本領,越幹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種反動主張,放任無為。歐洲十八世紀的經濟學者,政治學者,多主張放任主義,正為當時的政府實在太腐敗無能,不配幹涉人民的活動。老子的無為主義,依我看來,也是因為當時的政府不配有為,偏要有為,不配幹涉,偏要幹涉,……故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老子對於那種時勢發生激烈的反響,創為一種革命的政治哲學。”
【注】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這句話,多麼可憐,多麼悲憤!人誰不貪生?待到人不怕死了,這是一種什麼心理,什麼環境了!常見大戰時候,那勇士衝鋒陷陣,前撲後繼,身死疆場的,竟有數十萬之多,他難道說真的輕生嗎?真的不怕死嗎?隻因他要保全本國數千萬萬人民的生命,要保全祖國數千萬萬人民所寄托的土地,所以不恤犧牲一己的生命,去換得多數的生命。這豈不是求生之厚嗎?還有暴虐的政府,處處壓迫人民,剝削人民,人民宛轉呼號於政府暴力之下,生機斷絕,生命危險,那有血性的男兒,起革命之師,以與政府對抗,不恤擲去千萬頭顱,終究得到了民眾最後的勝利,那政府也推倒了,人民的生命也保全了;但所謂革命先烈,卻一齊把自己的生命犧牲了,這難道說那血性男兒有意輕生嗎?實在是他甘心擲去少數的生命,去換得多數同胞生命的安全,也是求生之厚的一點苦心!所以做政府的要明白人民不是天生好亂,天生不怕死,隻因政府暴虐壓迫,摧殘了多數人的生命,便有少數人起來拿自己的生命與政府爭回多數人的生機。做政府的若要避免人民的革命行為,須不妨礙多數人的生存,便是厚生。
【參考】宋範應元注:“民本不輕死,以其在上者嗜欲太厚,意欲自生其生,下民化之於利甚切,不顧危亡,是以輕死。殊不知外物不足以存生,故物有餘而生,亡矣!”蘇轍說:“以上利欲先民,民亦爭厚其生,故輕死而求利不厭。”
【注】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無以生為,是說不可專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人因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便要做出許多自私自利損人利己的事體來。但我要自利,別人也要自利,人類便起了爭利的大禍,社會從此不安靜,反弄得人人不利。做政府的人,倘然隻知道飽自己的私欲,食稅太多,隻知擴大自己的生活欲,橫征暴斂,嚴刑峻法,那人民忍無可忍,便要輕死去做革命工作,變成難治的人民。所以政府若能不以私人的生活為事,能盡力於人民公共的福利,這政策卻勝於太重個人生活的人。賢於貴生,是說勝於隻知看重自己生命的人。
【參考】晉王弼注:“言民之所以僻,治之所以亂,皆由上不由其下也,民從上也。”元吳澄注:‘賢,猶勝也。貴生,貴重其生,即生之厚。求生之心重,保養太過,將欲不死,而適以易死,至人非不愛生,順其自然,無所容心,若無以生為者然。外其身而身存,賢於重用其心以貴生而反易死也。”宋範應元注:“賢如‘猶賢乎爾’之賢。夫惟無以厚為其生者,是猶賢於貴其生者矣。秦皇漢武,焚書坑儒,反道敗德,恣情縱欲,苦萬民以自貴,其生適以輕死。”魏源說:“我自厚其生,則人亦各欲厚其生。欲厚其生而不得,夫安得不輕死乎?則是民之輕棄其生,由於生生之厚。而民之厚生,由於上之自厚其生,有以誘之而又奪之也。則無以生者,其賢於貴生明矣。末語老氏宗旨,因言俗弊遂及之,而其意則深遠矣。”
第七十六章——又稱人之生章。是說人生在世界上是要服從天道的。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為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注】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這是老子貴柔思想的反證。柔,是順的意思。人生在世界應當順天道,才得生存,所以人欲生存在世界,以柔弱為第一義。虛心應物,服從公理,不用主觀的態度,不自私自利,都是柔弱的表現。因為人生存在世,已成了有形質的東西,一有形質,便是物,物是天道所變化的,便當事事順從天道,任你如何意誌堅強的人,總不能反抗天的力。所以人有生命的時候,他的肉體是很柔軟的。在人的肉體上麵,可以看出活人對於天道應守的態度。待到人死以後,他的靈魂肉體,一切複歸於天道,天道與人並為一體,人便是天道,天道便是人,人與天道同為主體。主體是有一定不移的大原則,永古長存,曆久不變的,所以很堅強。我們看了人失了生命的時候,他的肉體很堅強的,在這堅強的肉體上麵,可以看出死人對於天道應守的態度。老子這句話,並不是使我們注意在死後,是要我們注意在生前。人是愛生存的,既愛生存,便要守生人柔弱的本義,不可私心堅強,違背天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衝氣為和,故柔弱也。和氣既無,故剛強也。”
【注】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為枯槁——人是萬物之一,萬物草木,都能順著天道,得到自然的生存,享著本有的天年,隻因他在生存的時候都是柔脆的,不但是枝葉柔脆,他的性情也十分柔和,從不反抗天時。春天萌芽,夏天茂盛,秋天黃落,冬天潛伏,待到草木死後,他才放棄柔脆的天性,任他枝體枯槁。到春夏時候,也不萌芽茂盛了。到秋冬時候,也不黃落了,他此時已將本性還於天道,與天道合為一體,不必順天道的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前言人既如是,此言物亦皆然。以人物驗之,則知剛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欲強梁而自生其生者,斷不可也,明矣。”
【注】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上麵說人與萬物兩段,是老子主張守柔思極的例證。這一句,是歸納他的理論,不論人與物,凡是反抗天道隻知自私自利的,都是求死的一類行為。能夠明白天道,不自作主張,順著天理人情自然做去的,才是適於生存的行為。
【參考】蘇轍說:“衝氣在焉,則體無堅強之病。至理在焉,則事無堅強之累。”徐紹楨說:“人生則肢體運動自如,似無柔弱。死則身軀冷硬,似無堅強。草木亦然,生則柔軟,死則枯槁矣。由此理觀之:是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也。”
【注】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這是不虛心考察天道順從天道自然的結果。兵強易勝,兵勝易驕,兵驕易敗,易滅。因為人的誌氣一驕傲,便滿肚子隻有主觀的思意,不虛心考察對方的真情以及公共的原理,獨斷獨行,不獨用兵要失敗,凡事一用意氣,便容易失敗,因為他是違抗自然。木強則折,是一句陪襯的話,現成的例證,沒有什麼深意的。
【參考】晉王弼注:“強兵以暴於天下者,物之所惡也,故必不得勝。”宋範應元注:“主兵者以慈則勝,若恃強而不義,則不勝也。木強大,則人共伐之。”蘇轍說:“兵以義勝者,非強也。強而一義,其敗必速。”高延第說:“兵強不勝,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也。木強則折,所謂直木先伐也。”徐紹楨說:“此章專以戒世之窮兵黷武者。自周秦以後,二千餘年,用兵以強而敗者,不可以數。楚之敗於漢,王莽之敗於光武,曹操之敗於周瑜,劉備之敗於陸遜,其最彰明較著者也。”
【注】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上是說成功的意思,下是說失敗的意思。強大,便是不服從公理,剛愎自用。柔弱,是說虛心下氣,順受天道,強處下,柔弱處上,其勢甚順,可以永久。徜然輕重倒置,重大的在上麵,輕小的在下麵,便立刻要倒下了。所以做人以虛心服從公理為貴。
【參考】晉王弼注:“強大處下,木之本也。柔弱處上,枝條是也。”宋範應元注:“木之強大者取下,柔弱者處上,譬人之恃強自大者自取於下,柔弱者當處於上也。蓋其道自然耳。”
第七十七章——又稱天之道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注】天之道其猶張弓與——張弓的人,預先將身軀立正,腰幹挺直,用鎮定的氣,平均的力,持久的工夫,那箭射出去才能命中達遠。天道也是十分正直,十分公平的,他生養萬物,遍地都有,萬物都得到平均的生活,平均的安適,所以天道能終古長存,我們要明白天道,隻須從張弓上看出來,是要正直和平。
【參考】晉王弼注:“與天地合德,乃能包之。如天之道,如人之量,則各有其身不得相均。如惟無身無私乎自然,然後乃能與天地合德。”宋範應元注:“天道公平,人鮮能知,故取張弓之喻以明之。”
【注】高者抑之下者舉之——練習射箭的人,前麵設著靶,拉弓搭箭,須使兩臂保持平衡勢力,不可使臂太低或太高,太低太高,都不能夠射中箭靶。天道待遇萬物,也十分平均,遍地有萬物,遍地有生機。明白天道的人,也要順著自然原理,使人人平均工作,平均享用。人類沒有貧富勞逸的階級,世界便永遠太平。無論工作享用,各方麵太過與不及,都不是正當的辦法。
【參考】宋範應元注:“夫張弓者,高則抑,下則舉,有餘者減,不足者補,取其相稱而已。”文子十守篇:“天之道,抑高而舉下,損有餘補不足。江海取地之不足,故天下歸之奉之。聖人卑謙清靜辭讓者,見下也:虛心無有者,見不足也。見下故能致其高,見不足故能成其賢。”
【注】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是射箭的人不可用力過猛,力太猛了,那箭射出去不能平直,便不能射中箭靶,所以說有餘者損之。但也不可不用力,不用力便不能射到那箭靶上去,是要用一股鎮定能持久的巧勁。天道也是如此,他不願萬物有不平均的享用。那建大功立大業的人,往往從貧苦勤奮中得來的,這便是不足者補之。富貴驕淫的人,大都得到失敗的下場,這便有餘者損之。最好隨時工作,隨時享用,公平自然,永久不敗。
【參考】今人陳柱注:“天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何獨不然?惟在上者生生之厚太甚,故複恃權怙勢,損不足以奉有餘,此天下所以亂也。惟有道者審乎此,常自損其有餘以補天下之不足,而又不欲人之德我,故天下之人於不知不覺中得其不平之平,而天下之亂乃可以稍弭耳。嗚乎!老氏之智,何其見之遠也!”
【注】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錦上添花,趨奉勢利,是人類最普遍的劣根性;但這是違背天道的舉動。天平均生人,平均養人,若有不均的,最後總要自然趨向於平均的大道,所以有餘的便受損,不足的便得補。人是天道所化生的,隨事都不能反抗天道。人是我們人類假定的名稱,按到實在,人便是天,天便是人,人如何可以不順天道?隻因人自己看做是萬物之靈,處處自作主張,私心自用,有己無人,便成了一種不自然的人之道,專一欺壓貧苦,趨奉勢利,損不足以奉有餘。但人力總不能勝天,天下貧寒的人多,富貴的人少,少不能敵多,最後的勝利,便當屬之平民。終要使得天的生產,天下人平均享用,才能太平,這便是天道戰勝人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反天道也。蘇曰:‘天無私故均,人多私故不均。’”今人張之純說:“人滿則天概之,故有餘當損。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是乃天道,正此意也。”
【注】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有餘以奉天下,是知足的表現。人所以有貪心,全是虛榮的觀念。若能平心靜氣一想,知道一個人衣食住的享用都是有限的,衣食住有餘,便等於廢物,廢物去奉天下,於人有益,於我無害,何樂而不為?況且天的待人,十分公平,你隨時工作,隨時可以得到衣食住,正不必你預先憂愁,預先居積。一有居積的心思,便是侵奪了別人的生產,是違抗天道自然之理。所以明白天道的人,便能有餘以奉天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有道者,故能如此。蘇曰:‘有道者,瞻足萬物而不辭,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非有道者,無以堪此。’”
【注】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明白天道的人,知道使人類平均享用是長治久安之道,社會能長治久安,我個人也可以享得太平的幸福,所以為人群謀福利,便是為自己謀福利。本沒有什麼功,也不必向人誇張,也不必自己居功。
【參考】晉王弼注:“言唯能處盈而全虛,損有以補無,和光同塵,蕩而均者,唯其道也。”
【注】其不欲見賢——見賢,是說好名的人,專講究虛名,在人前誇張。有名的人,最容易招人怨恨,講究了虛名,往往要忘了實事,所以說不欲見賢。
【參考】宋範應元注:“賢,能也。聖人法天之道,為之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能於人也。倘為之而恃,功成而處,以見其能於人,豈天道也哉。”今人張之純說:“與天下相忘於自然,故不以自居。”
第七十八章——又稱天下莫柔弱於水章。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注】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老子因要人順天道,勸人主柔,主靜,主虛下,主平均,主自然。最柔,最靜,最虛下,最平均,最自然的,便是水。水善利萬物,處汙下而不爭,所以說上善若水。但水的形質雖柔弱,而他的精神卻極剛強,任你最堅強的器物,都要被水溶化。最容易見的,便是水蝕鐵,水穿石。反過來說,任你有大力堅硬的器物,都不能損害水。甚至將水煮沸,成為氣質,一遇冷,又變成流質了。你總無法減少他,消滅他的。所以老子勸人要和水一般濟物利人,又要和水一般的堅持天道,不為人欲所屈服。
【參考】晉王弼注:“言用水之柔弱,無物可以易之也。”宋範應元注:“此就人之易見者而喻之,以申明柔弱之道也。夫兩剛相攻,二俱有損。而石剛也水能穴之,石有損而水無損,是攻剛強者莫之能勝於柔弱。”呂惠卿說:“天下之物,唯水為能。因物之曲直方圓而從之,則是柔弱莫過於水者也。而流大物,轉大石,穿陵穀,浮載大地,唯水為能,則是攻堅強者無以先之也。所以然者,以其雖折曲萬變,而終不失其所以為水,是其無以易之也。夫水之為柔弱,而柔弱之勝剛強,天下莫不知,而老子數數稱之何也?以天下雖莫不知,而莫行也!”
【注】以其無以易之——水能柔弱虛靜卑下,處處合於天道。凡是順天道的,便是最有力最永久的,任你如何用威力壓迫,都不能銷滅他,改變他,所以說無以易之。做人要有力,要得長生,便也要順天道。
【參考】晉王弼注:“以,用也。其,謂水也。”宋範應元注:“其無物可以變易之也,由此而推。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可知爾。”近人張之純說:“宋人詩曰:嚴泉滴久石玲瓏。諺雲:水滴石穿。石謂可堅強矣,而水能穿而碎之。可見弱之勝強也,其理乃至不可易。”
【注】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說:水火無情。天下的人,都知道水是最可怕最有力的,是最柔弱的。但天下的人,明知道柔弱的水能勝剛強的金石,隻是不能學水一般實行柔弱的方法,便是不能順天道。其實人都知道天道是最公正最有力的,但人自私自利的心太重,所以不能把天道實行出來。
【參考】宋範應元注:“知而不行,為情欲使之,皆好剛強也。”淮南子道應訓:“越王勾踐與吳戰而不勝,國破身亡,困於會稽,忿心張膽,氣如湧泉,選練甲卒,赴火若滅;然而請身為臣,妻為妾,親執戈為吳王先馬,果擒之於幹遂。故老子曰:柔之勝剛也,弱之勝強也,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越王親之,故霸中國。”陶鴻慶說:“此知字,當訓為見。言柔弱之勝剛強,天下莫不見也。”
【注】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從來做帝王的,都自稱孤寡不榖。現在做政府的,宣言上都說尊重民意,又說以民意為依歸,都是隻講虛名欺騙百姓的話。實在那做帝王的,沒有一個不是窮奢極欲,所謂玉食萬方,以天下養,把國家看做和自己的私產一般,把人民看做和家裏的奴才一般。現在的政府,橫征暴斂,置人民的痛苦於不聞不問,任天下人唾罵,那做官的人人三妻四妾,高樓大廈,他何嚐顧到一點點民意?這都是不明白天道的原因。天道最尊,他自居最下,所以愛國愛民的政府或帝王,都能謙虛卑下,受國之垢,受國不祥,所以能稱社稷主,能為天下王。你徜不謙下,人民不信服。你壓迫人民到了極點,人民便要革命。
【參考】宋範應元注:“受國之垢者,謂自行謙下柔弱也。受國不祥者,謂自稱孤寡不榖也。誠能如此,則是謂社稷之主,天下之王也。此舉聖人之言,舉前義也。”奚侗說:“書湯誥篇:‘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莊子則陽篇:‘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此皆所謂受國之垢與不祥者也。”
【注】正言若反——正言,是說柔弱虛靜。受國不祥,受國之垢,這一類合於天道的話,都是一般人所不願意聽,不願意受,所以好似與俗人的思想相反的。
【參考】宋範應元注:“夫謙下柔弱,本是法道,而人以為垢汙之行。孤寡不榖,本以喻一喻虛,而人以為不祥之稱。故正言似與俗反也。”蘇曰:“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為辱,受不祥為殃故也。”馬其昶說:“聖人之言,是正言也。然受垢而又為主,受不祥而又為王,美惡若相反者,老子書中多類此,故自明之,冀讀者之勿警怖其
第七十九章——又稱和大怨章。大怨,是說人民的怨恨。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故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注】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大怨,是說心中怨恨到十分。天道和平,人與人隻有互愛,沒有可以怨恨的,必是人違背了天道,做出不自然不公正的事體,用十分私心去壓迫人,欺侮人,所以使人怨恨到十分。待到人十分怨恨的時候,你才去調和,這時已傷害了本心,必有餘怨未盡,怎麼可以回複到善的天道上去呢?政府待人民亦是如此,政府若用了十分的暴虐手段,傷害人民,使人民怨恨政府到十分,那政府再去調和人民的感情,已是無用了,已是不能為善了。人民的勢力是很大的,他的心理是很簡單的,人民若不信任政府,怨恨政府,那政府便要被他推倒,無論政府用如何調解的方法,終是有餘怨,不可以為善的了。
【參考】晉王弼注:“不明理其契,以致大怨已至,而德和之,其傷不複,故有餘怨也。”宋範應元注:“為政以德,則民自無怨。苟不以德,而綏強多欲,取之不以度,使之不以時,則民怨。及其有禍亂大作,方且撫而餒和釋之,則亦必有餘怨矣,安可以為善?不若無怨之為善也。”馬其昶說:“和大怨者,不能必其餘怨之悉泯。餘怨未泯,安可信其人果善我乎?蓋和怨在我,怨之忘不忘在人。”
【注】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左契,是說放債人所拿的債票。放債的人雖說拿了債票,但他不去向人索取,聽那欠債的人自由賞還。所以明白天道的人,隻知道人和人是要相愛的,他便盡力愛人,至於別人受了他的愛,是否也拿愛回答他,這是聖人不計較的。這便是盡其在我,聽其在人的意思。但人人能夠盡自己的愛,那天下便也太平了。況且人總是有感情,人受了我的愛,必知道感激,必也肯以愛回答我的。人類相愛才合得上天道。
【參考】晉王弼注:“左契,防怨之所由生也。”宋範應元注:“聖人執左契以合德,惟無私而已,初不欲過求於人也,又何用聚斂之徒哉?”音辯說:“古者削木為契,右契所以責事,為取契也,左契所以符合,蓋與契也。古者君臣一德,天下太平,君無可責於臣,而臣亦無可責於民也,安有怨乎?近人張之純說:“左契,受債者之所責,執之聽人之來取而已,不以相促也。”
【注】故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管理人類,使有德愛人的人,得到一種有良善結果的憑據。契,是憑據的意思。是說愛人的人,一定能得到天的愛,那沒有德性的人,不知道愛人的人,天一定要棄去他。徹,是棄去的意思。不愛人的,也不得天的愛。
【參考】晉王弼注:“有德之人,念思有契,不念怨生而後責於人也。徹,司人之過也。”宋範應元注:“徹,與撤通。故臣之有德以化民者,聖人惟主於符合而已。臣之無德而害民者,聖人則主於去之,蓋契之無私,而唯與有德者。”奚侗說:“有德者,息然無為,不藏是非美惡,無責於人,而上下和合,故雲司契。無德者,愁五藏以為仁義,矜血氣以規法度,欲求治而亂終不止,若和大怨之類,故雲司徹。”
【注】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的待人是有一定的公理,好似那契約一般的。契約上的話是很公正的,是共同遵守的,是永久不變的,是不分親疏的,所以天道無親,凡是順天道的人,都得到好結果;違背天道的人,得到惡的結果。天是不用私心的,所以說無親。善人,是明白天道,適合於自然的人。
【參考】蘇轍說:“天道無親,唯善人則與之。契之無私,亦猶是也,唯合者得之矣。”
第八十章——又稱小國寡民章。
小國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注】小國寡民——天地生養萬物人類,是以一物一人為單位,所以天之下隻有人,沒有什麼國,沒有什麼民。因為天生人使他各個人有獨立的本能,各個人得到天平均的養育,原不必依賴人也,不必受任何人物任何製度的管束,這才能達到世界大同,人類博愛的目的。徜然一有國和民的名稱,那國與國便要相爭,人民便要受了國家主義的束縛?不能充分發展他人類互愛互助的天職。因為既有了國,既做了國中的民,便有愛國的虛榮心,而此國的民與彼國之民,便不能相親相愛,漸漸分了彼此的私心,離天道愈遠。國愈大愈強,愈欲壓迫弱小的國家,人民愈眾,私心愈深,愈欲侵略別國的土地,而世界戰爭的大禍,從此一天厲害一天,違背天道平等博愛的公理逾遠,而人的罪惡愈深。且天待人是一律平等的,若一有國家,便把全國人民的權力集合在國家少數人手中,使人民在國家主義束縛之下,隻有犧牲,隻有不自由,隻有喪失人類的愛力。若遇到自私自利的政府;他得了人民集合的權力,不但不替人民謀幸福,反來壓迫剝削人民,隻求自己的權利,這都是有國有民的大害,尤其是有大國多民的大害。所以老子主張小國寡民。徹底說起來:人有天治,人類隻宜互愛,原不當有國和民的人造製度。
【參考】晉王弼注:“國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況國大民眾乎?故舉小國而言也。”宋範應元注:“老子前言治大國蒞天下之式,而言小國者,聞王者有道,則國不在大,民不在多。”姚鼐說:“上古建國多而小,後世建國少而大。然國大人眾,雖欲反上古之治,不可得也。故老子欲小其國,而寡其民。”近人陳柱說:“天下之亂,皆起於大國,大則恃其富強以壓迫弱小之國,而天下乃多事矣。”
【注】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什伯之器,是說物產豐富,財力究足,有多於人類十倍百倍的器用。天下的物產,原是平均養人的,隻須人人知足,平均享用,平均工作,天下太平,地力發達,人類不但沒有饑寒的憂愁,且使人民有十百倍剩餘的器物,人民也不及享用。隻因有那野心的帝王和貪官汙吏,他一方麵搜剖人民的錢財,一方麵傷害人民的生機,軍閥和軍閥爭權奪利,迫著百姓去替他打仗送死,又弄得人民流離失所,百業凋零,田園荒廢,人民不但沒有什伯之器,連溫飽都不可得。水火刀兵,性命也不可保。所有天給人民十百倍的生計,全被軍閥剝奪傷害盡淨,這都是有國的大害。有國才有這班投機的野心帝王!
【參考】晉王弼注:“言使民雖有什伯之器而無所用,何患不足也?”宋範應元注:“誠能無欲無為,則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也。”
【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螻蟻尚且貪生,人類沒有不重死的。待到人輕死一定是受了政府的壓迫,生機斷絕,覺得人活在世上毫無生趣,便起了厭世的念頭。所以政府徜然不與民爭利,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那人民決不願死。不但不願死,且不願遠徙。從來民族的移轉,由遊牧部落改成農墾民族,由行的民族轉變成住的民族。他為什麼要行?隻因他窮了。待到人民各各盡力工作,天地有相當的生產,供給人類,隻須政府不剝削他,不擾害他,人人豐衣足食,他何必要遠徙?人在外麵奔走,無非是要求名利。現在人民不貪虛榮,不圖私利,他也不願遠徙了。
【參考】晉王弼注:“使民不用,惟身是寶,不貪貨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遠徙也。”宋範應元注:“上化清靜,民不輕死,何用遷移?”近人張之純說:“民之遠徙,多因貨殖。人主以清靜為教,民乃不貪貨利,不至亡身殖貨,而遷徙不常。”
【注】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舟輿為便利交通用的。現在人民都安於鄉土,不願遠徙,那舟輿也毫無用處了。甲兵是為爭奪用的。現在人民各能盡力工作,得到天然的生產,一生衣食有餘,毫無貪圖虛榮的心思,所以有甲兵也沒有陳列的地方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乘舟車者,多為利名,既不知名利,則雖有而不乘。動甲兵者,莫非仇讎,既不致仇交,則雖有而不陳也。”近人張之純說:“至老死不相往來,何用舟車?夫惟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則休兵。”
【注】使人複結繩而用之——上古時代,人心渾厚,人事簡單,用結繩記事:大事大結其繩,小事小結其繩。老子是主張無治的,凡事順著天道做去,不必加以人治。人終究不能勝天,人亦沒有權力可以管理人的。近世人事愈煩,機械心愈重,人心離天道愈遠,所以老子說要回複到上古時代渾厚的民風,使人事日趨簡單,減少他的機械心,依舊是用結繩之政。其實結繩還是有計較心,人類各享天地的物產,本來不必計較。能使物我兩忘,一片天真,才能適合天道。
【參考】宋範應元注:“上古結繩而治。今民既淳樸,則可使複結繩而用之。化底和平,則雖結繩亦不用矣。”
【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人能明白天道,知道滿足他一份子的享用,盡他一份子工作的力量,不貪富貴,不慕虛榮,吃著菜飯,便覺甚飽,穿著布衣,便覺甚美,安心靜氣的住在他家鄉地方,安分守己的順著他的風俗。因為人是全人類中數億兆萬的一份子,也隻能盡他一份子的力,得他一份子的享用。徜然一起貪心,便是侵略別人的享用,那爭奪的大禍,便從此起來了。
【參考】宋範應元注:“隨地所產,以食以服,甘之美之,不餒不凍,隨其風俗,務其業次,安之樂之,不治不亂。
【注】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個國字,也可以解作土地的意思。人民各安本業,各享天產,豐衣足食,不起貪盜的心思,人與人隻有相愛,決不想侵略別人的,他自己已很滿足了,便是侵略了來,也沒有用的。所以鄰地的人,各各安居樂業,雞犬之聲雖相聞,那人民竟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這是老子身處戰國亂世,眼看著暴亂的政府,殘刻的人心,他便醉心無治主義或天治主義到十分,所以希望回複到上古人心渾厚的時代。
【參考】晉王弼注:“無所欲求。”宋範應元注:“鄰國雖甚近,而使民各安其安,自足其足,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則焉有交爭之患?如是,則太古之風可以複見!”蘇曰:“內足而外無所慕,故以其所有為美,以其所處為樂,而不複求也。”近人嚴複說:“漢陰丈人不取桔槔,則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者也。此古小國民主之治也。”
第八十一章——又稱信言不美章。便是忠言逆耳利於行的意思。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注】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有真理真情的話,稱為信言。美,是說修飾的意思。富於情感的語言文字,他的美在內心,在精神,決不用外麵修飾虛偽工夫,所以說至情無文。待到要用修飾虛偽工夫,他的情一定不真,他的理一定不充足。無情無理的語言文字,不但沒有真美,且用虛文修飾,已失去了性靈,是死的不是活的。老子主張自然,主張虛靜真實,所以反對修飾虛偽的美言。
【參考】晉王弼注:“信言不美,實在質也。美言不信,本在樸也。”宋範應元注:“信實之言多樸直,故不美。甘美之言多華飾,故不信。”
【注】善者不辯辯者不善——有理的話,照理真說,意思完了,說話也完了,本來不用辯。待到巧說豪辯,一定有情不真,理不足的地方,所以說辯者不善。
【參考】晉王弼注:“善者不辯,極在一起。”宋範應元注:“嘉善之言上於理,故不辯。辯口利辭亂於理,故不善。”蘇轍說:“信則為實而已,故不必美。美則為觀而已,故不必信,以善為主。,則不求辯。以辯為主,則未必善也。”
【注】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知,是說專精一種學問的人。博,是說各種學問都懂得一點的人。人時有限,知識無窮,精的不能博,博的不能精,是天限定的。人便當順天的大勢,安分知足,守著自己所知道的,而虛心學習自己所不知道的。
【參考】宋範應元注:“通於一,則萬事畢,故博者未必知一也。”
【注】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積,是說主觀的態度。明白天道的人,虛心容物,凡事順著天道,不自作主張。積,是說滿肚子存著私心,不能用客觀的態度考察人情天道。隻有聖人不積,聖人的行事是為全人類全社會謀幸福的,心中空空洞洞,沒有自私自利的心思,把自身容納在全社會全人類裏麵。全人類得到了幸福,自身也有幸福了。人不能離開社會,也決不能離開社會而獨享福利的。所以說: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參考】晉王弼注:“無私自有,唯善是與,任物而已。己愈有,物所尊也。己愈多,物所歸也。”宋範應元注:“聖人虛心應物,故無積。物有限而道無窮,故用之愈有愈多也。”近人張之純說:“為人設施德化,則己愈有德。與人以生長之資,則己生氣滿懷。”
【注】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天道仁慈,愛利萬物,這是自然的趨勢。天地若沒有萬物,也不成其為天道,所以天之道是利萬物,不是害萬物的。因利萬物,而天地也成了生息繁盛之利。明白天道的人,也當順著天道自然的趨勢,為萬物為全人類謀福利,為全人類盡力,卻不爭功的。因為人為人類盡力,便是為自己盡力,原沒有什麼可爭的。
【參考】晉王弼注:“動常生成之也。聖人不爭:順天之利,不相傷也。”宋範應元注:“天之道,生育無窮,未嚐害萬物。聖人之道,為而不恃,未嚐爭競。老氏屢言無為,而此言聖人之道為而不爭者,蓋聖人純於道者也,其為也,出於無為,與天同也。”蘇轍說:“能一以貫之,則無所用博。博學而日益者,未必知道也。聖人抱一而已,他無所積也。然施其所能以為人,推其所有以與人,人有限而己無盡,然後知一之為貴也。勢可以利人,則可以害人矣。力足以為之,則足以爭之矣。能利能害而未嚐害,能為能爭而未嚐爭。此聖人與天為徒,所以大過人,而為萬物宗者也。”近人陳柱說:“我為人,則人亦為我,所以愈有也。我與人,則人亦與我,所以愈多也。此聖人所以崇讓,雖不為己,則勢不得不為己也。愚者則不然,害人以為己,奪人以為己,於是人亦效之,而己終受其禍,而未蒙其益。嗚呼!惜乎自古以來,鮮有悟者也!”老子講天道,而歸納之於人,天雖有道,聖人不去實行,也是無用,所以歸結勸人順天道,實行天道,為而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