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鎖記》(1 / 2)

由於上述的觀點,我先討論《金鎖記》。它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複。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這件作品裏那麼重要。

從表麵看,曹七巧不過是遺老家庭裏一種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裏微不足道的渣滓。但命運偏偏要教渣滓當續命湯,不但要做她兒女的母親,還要做她媳婦的婆婆,——把旁人的命運交在她手裏。以一個小家碧玉而高舉替纓望族,門戶的錯配已經種下了悲劇的第一個遠因。原來當殘廢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於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於是造成了她悲劇的第二個遠因。在薑家的環境裏,固然當姨奶奶也未必有好收場,但黃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麼高漲,戀愛欲也就不致被抑壓得那麼厲害。她的心理變態,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麼多的人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劇因素還不在此。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欲壓倒了,才死心塌地來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複燃,要求它的那份權利。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可怕的報複!

可怕的報複把她壓癟了。“兒子女兒恨毒了她”,至親骨肉都給“她沉重的枷角劈殺了”,連她心愛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慘史寫成故事時,也還得給不相幹的群眾義憤填膺地咒罵幾句。悲劇變成了醜史,血淚變成了罪狀:還有什麼更悲慘的?

當七巧回想著早年當曹大姑娘時代,和肉店裏的朝祿打情罵俏時,“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當年的肉腥雖然教她皺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滿了希望。眼前的肉腥,卻是劊子手刀上氣味。——這劊子手是誰?黃金。——黃金的情欲。為了黃金,她在焦灼期待,“啃不到”黃金的邊的時代,嫉妒妯娌姑子,跟兄嫂鬧架。為了黃金,她隻能“低聲”對小叔嚷著:“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為了黃金,她十年後甘心把最後一個滿足愛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當季澤站在她麵前,小聲叫道:“二嫂?……七巧!”接著訴說了(終於!)隱藏十年的愛以後: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沐浴在光輝裏”,一生僅僅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寵。好似項勃朗筆下的肖像,整個的人都沉沒在陰暗裏,隻有臉上極小的一角沾著些光亮。即是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們的內心。

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麵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嗬!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來了……

這一轉念賽如一個悶雷,一片濃重的烏雲,立刻掩蓋了一刹那的光輝;“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被暴風雨無情地掃蕩了。雷雨過後,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完了,永久的完了,剩下的隻有無窮的悔恨。“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留戀的對象消滅了,隻有留戀往日的痛苦。就在一個出身低微的輕狂女子身上,愛情也不曾減少聖潔。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淌著眼淚。

她的痛苦到了頂點(作品的美也到了頂點),可是沒完。隻換了方向,從心頭沉到心底,越來越無名。忿懣變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的隻想發泄,不擇對象。她眯縫著眼望著兒子,“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多愴痛的呼聲!“……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於是兒子的幸福,媳婦的幸福,女兒的幸福,在她眼裏全變作惡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麵前的紅旗。歇斯底裏變得比瘋狂還可怕,因為“她還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憑了這,她把他們一齊斷送了。這也不足為奇。煉獄的一端緊接著地獄,殉難者不肯忘記把最親近的人帶進去的。

最初她把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戰敗了,她是弱者。但因為是弱者,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麼?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代情欲做了劊子手,我們便有理由恨她麼?作者不這麼想。在上麵所引的幾段裏,顯然有作者深切的憐憫,喚引著讀者的憐憫。還有:“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進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一下,那一麵的一滴眼淚,她也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這些淡淡的樸素的句子,也許為粗忽的讀者不會注意的,有如一陣溫暖的微風,撫弄著七巧墓上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