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失了最有意義的主題,丟開了作者最擅長的心理刻劃,單憑著豐富的想象,逞著一支流轉如踢躂舞似的筆,不知不覺走上了純粹趣味性的路。除開最初一段,越往後越著重情節:一套又一套的戲法(我幾乎要說是噱頭),突兀之外還要突兀,刺激之外還要刺激,仿佛作者跟自己比賽似的,每次都要打破上一次的記錄,像流行的劇本一樣,也像歌舞團裏的接一連二的節目一樣,教讀者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描寫色情的地方(多的是),簡直用起舊小說和京戲——尤其是梆子戲——中最要不得而最叫座的鏡頭!《金鎖記》的作者竟不惜用這種技術來給大眾消閑和打哈哈,未免太出人意外了。
至於人物的缺少真實性,全都彌漫著惡俗的漫畫氣息,更是把taste“看成了腳下的泥”。西班牙女修士的行為,簡直和中國從前的三姑六婆一模一樣。我不知半世紀前香港女修院的清規如何,不知作者在史實上有何根據;但她所寫的,倒更近於歐洲中世紀的醜史,而非她這部小說裏應有的現實。其次,她的人物不是外國人,便是廣東人。即使地方色彩在用語上無法積極地標識出來,至少也不該把純粹《金瓶梅》《紅樓夢》的用語,硬嵌入西方人和廣東人嘴裏。這種錯亂得可笑的化裝,真乃不可思議。
風格也從沒像在《連環套》中那樣自貶得厲害。節奏,風味,品格,全不講了。措詞用語,處處顯出“信筆所之”的神氣,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傾城之戀》的前半篇,偶爾已看到“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的套語;幸而那時還有節製,不過小疵而已。但到了《連環套》,這小疵竟越來越多,像流行病的細菌一樣了:“兩個嘲戲做一堆”,“是那個賊囚根子在他跟前……”,“一路上鳳尾森森,香塵細細”,“青山綠水,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三人分花拂柳”,“銜恨於心,不在話下”,“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暗暗點頭,自去報信不提”,“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鰓,做聲不得”……這樣的濫調,舊小說的渣滓,連現在的鴛鴦蝴蝶派和黑幕小說家也覺得惡俗而不用了,而居然在這裏出現。豈不也太像奇跡了嗎?
在扯了滿帆,順流而下的情勢中,作者的筆鋒“熟極而流”,再也把不住舵。《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