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幫著他的老婆在山腳下鋤地,低著頭兒默不一語。手腕酸了,他暫時停了工作,舉目向前麵的大路上望了一望,隻見前麵的一個人正向他這兒走來,不待細看,他已經認識他的朋友張進德了,他將鋤頭往肩上一丟,便迎將上去,遠遠地就打招呼道:
“進德哥你來了嗎?”
“你們夫妻倆在鋤地嗎?豆子今年長得好不好?”張進德說著,便和李木匠對起麵來了。李木匠要他進茅舍裏吃一杯茶,可是張進德不肯,將李木匠拉到草地上坐下,開始向他說出來意。
“李大少爺難道也和我們一道嗎?”李木匠射出不信任的、懷疑的眼光,向張進德望著。“農會是我們農人的,窮光蛋的會,和他有什麼相幹呢?說起來,我們還要反對他呢。”
“老弟,你不知道,李大少爺和他的父親是死對頭,他看不慣他父親的胡行霸道,所以這次回來幫我們,將農會組織起來,和他老子做對……”
李木匠將手中的鋤頭向地上點了幾下,兩眼逼直地向前望著。張進德知道他在思想著他所說的話。
“你不相信嗎?”張進德問。
李木匠忽然如夢醒了也似的,驚怔了一下,趕快回答道:
“不,不,我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話,不過覺著有點奇怪罷了。那嗎,我們什麼時候動手呢?”
張進德便教李木匠騰出一天工夫來,好和他所認識的人報告一聲,請他們後天都到關帝廟裏開會……
李木匠很欣然地答應了。
“進德哥!以後無論你有什麼事情叫我做,我沒有不做的。”後來李木匠很慎重地說道:“在我們這一鄉間,我隻信任你一個,你知道嗎?那些狗娘養的,造他媽,和我是合不來。”
“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年青人不知事故,嘴裏亂說,其實他們都很不錯呢。例如王貴才,劉老二……”
張進德還未將話說完,李木匠將兩眼睜得一圓,有點不平的樣子說道:
“你說的是劉二麻子嗎?這小子想老婆想得渾了,老是和我做對,他媽的!”
張進德略微將頭部側過一點,見著繼續在鋤著地的李木匠的老婆,遂笑著說道:
“你近來又打過你的老婆嗎?”
李木匠即時呈出笑容,搖一搖頭說道:
“我的老婆走了運,近來我沒有打過她了。”李木匠說至此地,不知為什麼沉吟了一會,後來帶點傷感的聲調說道,“說一句良心話,我怎麼配打她呢?她苦呀累呀沒有歇過,而我反來要打她罵她……自從聽了你的話以後,我就變了。有時想起來從前我待她那樣地不好,不免要懊悔起來。唉,你看她是怎樣地可憐!……”
李木匠的神情深深地在表示著他對於過去有了懺悔的決心了。張進德不禁為他所感,很同情地望著他那蹙著的濃眉毛,想找出一兩句話來安慰他。但終於沒說出來。忽然想起荷姐的吩咐,張進德便笑著向李木匠問道:
“你知道農會組織起來了,要有一條章程嗎?”李木匠連忙問道:
“有一條什麼章程呢?”
“為丈夫不得無故打罵自己的女人。你讚成嗎?”李木匠笑著沉吟了一會,說道:
“讚成我倒是讚成的,不過我總覺得這一條章程沒有什麼大要緊……”
“不,很要緊!大家都是人,為什麼女人要受男人欺呢?不加上這一條章程,那我們的農會便不能算為農會。”
“不過,我想,不讚成這一條章程的怕很多呢。比方你的表姐夫便不讚成……”
“他不讚成也不行,我的表姐要革他的命了。我的表姐告訴我,她要將我們這一鄉的女人們都聯合起來,革命……”
李木匠不禁笑起來了。
“我的乖乖,女人也起來革命嗎?哈哈!”
張進德昂頭看一看空中的太陽,見著快要到吃中飯的時候了,便立起身來,將屁股上麵的灰土拍了一拍,說道:
“好,我要回去了。你當心點你的老婆罷,謹防她要革你的命嗬!”
“我不怕她,”李木匠也立起身來搖頭笑道,“她是一個膿包貨嗬。大磨都壓不出一個屁來。”
張進德轉身去了。李木匠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還是繼續著發笑:“我的乖乖,女人也要起來革命了!哈哈!……”他不禁向自己的勞動著的老婆很有趣地,沒有惡意地,笑眯眯地瞟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