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我們要組織農會嗬!”有人從會場角上高叫了這末一聲,引得無數的頭顱都轉動起來,很驚奇地向那個發出高聲的方向望。張進德繼續往下說去的話,被眾人這一種莫名其妙的驚奇所撇過了。

“你看,這是誰個上台了呀?”有人見著張進德往下去了之後,走上來了一個穿灰衣服的青年,不禁這樣驚奇地問。

“這是……”

“嗬,這是李家老樓的李大少爺嗬!他怎麼……”

人眾異常地驚詫起來了,隻聽見不斷的聲音:

“你看,李大少爺!”

“李大少爺!”

“他不是跑到外邊去了嗎?……”

李傑鎮定地站了一會,開口向台下的人們說道:

“請大家別要再叫我李大少爺了。我現在和你們一樣,隻是一個革命黨,不是什麼李大少爺。我老早就和我的家庭脫離了。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你們大家知道嗎?剛才張進德所說的話一點都不錯,就是從今後我們種田的人要聯合起來,打倒田東家,不要再受他們的壓迫才是。比方我的父親,李大老爺,你們哪個不恨他呢?可是你們怕他有財有勢,不敢反抗他,現在既然是革命了,那你們便不要怕他,將他打倒才是……”

台下的人眾又開始紛紜議論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他說他要打倒他的父親……”

“現在是革命的時候了,兒子可以革老子的命。”

“這真奇怪,他居然叫我們打倒他的老子。這未免革命革得太過頭了罷?”

立在會場左角的兩個駝了背的老頭兒,手中扶著拐杖,這時相對著歎道:

“唉,我生了六十多歲,也沒聽見有兒子叫別人去打他老子的事情。現在真是人心大變了!……”

“無論老子怎麼樣不好,為兒子的也總不該叫人去打他嗬!唉,這是什麼世道!”

“別吵,聽李大少爺說!”老人家正在慨歎的當兒,立在他倆前邊的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孩子回過臉來,將眼睛怒視著,如教訓小孩子也似的,向他倆說了這末一句。兩位老人家向他將白眼翻了一下,也就不做聲了。

李傑接著說了幾句便走下去了。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向台上走上來了一個癩痢頭,不禁使得滿會場哄然大笑起來了。隻聽見有人說道:

“我的乖乖,癩痢頭今天也露起臉來了。”

“媽的,我看他獻什麼醜!”

“別要太小覷人!癩痢頭就不會說出好話嗎?”有人為癩痢頭抱不平,這樣說。隻見癩痢頭走上台了之後,左手摸著自己的那個不好看的頭部,紅著臉,altalt疤疤地說道:

“我們現在要幹,媽的……我們要農農農會……有了李大少爺和我們在一道,我們還不幹嗎?我們要革命起來,媽的……”

大家也不聽著他說些什麼,望著那種摸頭和口吃的神情,都禁不住發笑。“癩痢頭發了癢了嗬!”台下忽然有人叫了這末一句,癩痢頭聽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了一聲“媽的”,便忿然地走下台去了。接著他上來說話的有王貴才,劉二麻子,和幾個說了幾句話便走下台去的青年。他們都說要組織農會,但除開王貴才而外,沒有誰個能說出一點道理來。後來王貴才上台宣布選舉農會的職員,他提議選舉張進德做會長,李傑做秘書兼賬房,劉二麻子擔任跑腿,一一地都通過了,沒有人說出反對話來。離開眾人而遠遠地立著的王榮發,吸著旱煙管,望著自己的兒子在台上指手劃腳地說著話,心中起了歡欣和愁苦交混著的情緒:貴才矮雖矮,可是能在這些人們的麵前露臉,但是這農會是不是辦得成呢?將來是不是要生非惹禍呢?……老人家想到此地,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自對自地說道:

“讓他去!”

最後張進德上台宣布散會。在宣布散會之後,人眾很久很久地還沒有離散開來。大家繼續紛紛地談論著,有的說,李大少爺真怪,叫人家去打倒他的老子;有的說,現在好了,有了農會便不用繳租了;有的說,張進德不認得字,怎麼能做會長呢;有的說,癩痢頭今天也露了臉……

天的東南角上起了很濃厚的雲霧,漸漸地要布滿到半個天空了。眾人見著天要落雨,而又沒有別的熱鬧再可看了,隻得慢慢地散開,各回家去。

在途中,老年人沉默著不語;青年人高興地談著適才張進德和李傑所說的一切,有的高著嗓子唱著山歌,如同自戰場上得勝了歸來;婦女們很失望地拉著自己的小孩子,口中咕嚕著道:

“我道有什麼熱鬧好看呢,原來是平常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