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心點!張舉人不是好惹的!”
王貴才將小小的眼一楞,說道:
“我怕他什麼!做死他!”
“我看你這東西是發瘋了!你還不趕快給我到屋裏來!”
出乎王貴才的意料之外,有人忽然將他的衣領握著,跟著就要將他拖進屋去。王貴才見是自己含著怒的,手中握著旱煙袋的父親,便拚命地掙紮開來,向群眾中逃跑去了。王榮發氣得跺了幾腳,又向王貴才追來,可是小抖亂攔住了他,笑嘻嘻地說道:
“你老人家這又何必呢?現在應當開心開心才是。來,你看看我們的張舉人!”
小抖亂說著就將王榮發拉到被人眾所圍繞著,百般奚落著的張舉人的麵前,老人家想掙紮開來,可是小抖亂的腕力很強,無論如何掙紮不開。他真是肚皮都氣破了,口中隻不住地叫道:“反了!反了!……”小抖亂不管他生氣與否,還是嬉皮笑臉地說道:
“哎喲!你老人家還不知道呢,我們現在真是反了,我看你老人家倒不如加入我們一道造反才是……”
“放屁!”
老人家本預備吐小抖亂一臉吐沫,但是當他瞥見李傑和張進德站在一道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又不吐了。他不由自主地被眾人推到低著頭不語的張舉人的麵前。見著那白紙糊成的高帽,感覺得一種滑稽的意味;見著他那般萎喪的,龍鍾的老態,又不禁深深地動了憐憫的心情。張舉人很畏懼地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這一眼忽然使他回想起來了往事。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將近年節了。張舉人打發人到王榮發家來買豬,當時言定豬價十五串錢,年內交一半,過年後再交一半。王榮發相信著張舉人家是決不會不給錢的,卻不料過了年,正月完了又到二月,王榮發還是不見張舉人差人將未給過的豬錢送到。王榮發後來不得已便到張舉人家討索,可是張舉人瞪了他一眼,鼻孔裏哼了一聲,罵道:
“混賬!誰該你的豬錢?當時言明七串半錢,一齊都交給你了,你現在又來胡賴嗎?走出去!不走我就要叫人打你了。”
王榮發隻得抱著頭出了張舉人的大門……
事情久已被忘卻了,現在忽然被這時張舉人的一眼刺戟了一下而回想起來了。於是老人家王榮發便也低下頭來,默不一語。見著他這種神情,小抖亂自然而然地將握著他的手放開了。很奇怪,噪嚷著的人眾一時都寂靜下來。王榮發默默地低著頭站了一會,便回過身來悄悄地走開了。他一走開,這裏又敲打起鑼鼓來,叫喊著,說笑著。
過了一回,隊伍又開始向別的村莊移動了……
何月素和毛姑一直等到人眾消逝了影子以後,才回轉頭來重新進到竹林裏去。毛姑默默不語,如有所思也似的,因為低著頭的原故,使得何月素看出她那藏在衣領內的雪白的頸項來。兩人坐下來了之後,毛姑很莊重地說道:
“何小姐!世界現在是恐怕要改變了。這張舉人和胡扒皮在我們這鄉裏從前該多末有勢力,威風,誰個也不敢惹他們。今天我看著他們戴著高帽子,低著頭,一點威風都沒有了,比誰個也要矮了三寸……這真個是如我的哥哥所說,我們窮人要翻轉身來嗎?”
“毛姑娘!你哥哥的話一點都不錯!現在是窮人要翻身的時候了。你想想,這世界上為什麼要有窮富的分別呢?為什麼坐著不動的人反來吃好的,穿好的,而成年勞苦的人反來受苦呢?這不是太不公道了嗎?”
何月素說到這裏,不自覺地向著毛姑出了一會神。毛姑也睜著放著清利的光的眼睛向她呆望著。後來何月素開始笑起來了。
“毛姑娘!你也要革命才行!”
“我能革什麼命呢?”毛姑反問她。
“不革命就要受丈夫的氣。”
“喂,何小姐……”
毛姑的臉上即刻泛起濃厚的紅潮來。何月素覺得她更為嫵媚可愛了。就在這個當兒,李傑的影子忽然在何月素的腦海裏湧現出來。也許是由於妒意,何月素從自己的口中不自主地溜出一句話來:
“李先生好不好?”
毛姑羞得昂不起頭來。何月素見著她這種嬌羞的模樣,深覺得自己的話語太過冒昧了。毛姑很久沒有做聲,何月素以為自己莽撞她了,使她生了氣,不禁深為之不安起來。其實這時毛姑的一顆心飛到李傑的身邊去了,忘記了坐在她旁邊的何月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