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要看李傑的努力,別要看群眾都信任他的真誠,他總是在李木匠的懷疑的眼光裏,感覺得一種難以言喻的侮辱。他不明白李木匠為什麼老是在懷疑著他,在他,他是尋覓不出自己可以被懷疑的根據來的。“他在侮辱我,這個渾蛋的木匠!”他是這樣地想著,然而他沒有除去這種侮辱的方法。李木匠隻是向他射著懷疑的眼光,李木匠並沒曾公開地宣傳過他的什麼不好的行為啊……

李傑深知道被社會所十分欺侮過的李木匠,是在深深地恨著他的父親李敬齋,甚至於一切的比他幸福的人們。這當然是有根據的。但是李傑並不是李敬齋,而且李傑現在正在努力反對李敬齋,反對李敬齋所屬的社會,有什麼可以令李木匠不信任他的地方呢?李傑想道,這真是天曉得了。李傑有時想和李木匠詳細地談一談話,可是李木匠總是企圖著避免這事。因此,李傑更覺得好生氣憤。然而他也隻限於好生氣憤而已。

自衛隊總數共三十人,分為三小隊。第一隊長張進德,第二隊長李木匠,第三隊長吳長興。吳長興的位置本是決定屬於劉二麻子的,但劉二麻子不知為什麼不被群眾所信仰,因此改為不大說話的,然而做事很認真的吳長興充任。若不是張進德鎮服住了劉二麻子,那劉二麻子恐怕要同吳長興或李木匠吵架的:“媽的,為什麼你能充隊長,我就不能呢?你老子並不差你許多……”

素來避免著和李傑接近的李木匠,今天早晨在天剛亮的辰光,出乎李傑的意料之外,忽然走進李傑的房間來了。這時李傑雖已起床了,可是正在扣著上身小褂子的鈕扣。見著李木匠走至麵前,冷冷地向他射著考問的,不信任的眼光,一時懵懂住了,不知說什麼話是好。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

“李傑!”李傑覺著這聲調是很不恭敬的,不禁也開口很直硬地問道:

“什麼一回事?”

“你是隊長,我很願意知道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現在我們的對頭快要來對付我們了,我們當然不能再和他們講客氣了。何二老爺辦團練,胡扒皮和他們通聲氣……我主張將他們的老根燒去,造他們的祖宗,來叫他們一個無家可歸才好。你讚成嗎?”

“這當然是可以的事情。”李傑毫不猶豫地這樣說了。他這時並沒想到有令他為難的事。可是李木匠的考問的眼光忽然增加力量射到他的身上來了。

“但是李家老樓怎麼辦呢?不燒嗎?”

李傑的臉孔即時蒼白起來了。他明白了李木匠的意思。怎麼辦呢,啊?……如果何家北莊和胡家的房屋可以燒去,那李家老樓為什麼不可以燒?如果何二老爺和胡根富是農民的對頭,那他的父親李敬齋,豈不是更為這一鄉間的禍害?不燒嗎?不,李家老樓也應當燒啊,決不可以算做例外。但是……躺在床上病著的母親……一個還未滿十歲的小姑娘,李傑的妹妹……這怎麼辦呢?啊!李敬齋是他的敵人,可以讓他去。李家老樓也不是他的產業了,也可以燒去。但是這病在床上的母親,這無辜的世事不知的小妹妹,可以讓他們燒死嗎?可以讓他們無家可歸嗎?這不是太過分了嗎,啊?……

李傑低下頭來了。義務與感情的衝突,使得他的一顆心戰栗起來了……房中一時的寂然……無情的,如鋒利的刀口也似的聲音又緊逼著來了:

“不燒嗎?”

李傑被逼得不得不開口了,但是他的聲音是這樣地低微而無力:

“木匠叔叔!要燒,李家老樓當然也不能算做例外。不過……木匠叔叔!我的母親病著躺在床上,還有一個不知世事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