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頭女婿
未完稿)
糞氣摻了蠶豆花的暖香,
吹進莫稽住的平間草房。
雞在鄰莊剛才報過正午,
喚他放下書來做飯充腸。
四條腿的板凳,有如畜生,
在他起身時候一陣吟呻,
埋怨主人從清早到中午,
坐得它的脊梁酸痛難禁。
靠著土牆根是一架泥爐,
菜鍋,飯罐,牆上掛著油壺;
棕色的偷油婆走來走去,
沒料到壺中油一滴俱無。
冷菜在鍋裏是早晨留下,
中飯,晚飯吃的。他不能怕
菜冷,省錢正經。飯卻要燒……
不多時,便聽到柴火爆炸。
東莊之上,狗又喧噪起來;
他想,這是縣中派下衙差,
來接錢老大,知縣的文友,
去衙門裏同賞牡丹盛開。
窗欞上麵,拐杖敲了幾聲,
接著遲子,遲子聽個不停……
“這是三舅來了呀!”他趕緊
跑到門口來迎接這尊親。
拄著拐杖,還在那裏揩汗;
一邊喘,一邊把外甥細看——
“值得!值得!我有喜信帶來,
哪怕我的四肢走的發顫!
這五年來,自從你娘臨終,
到你長大成人,進了學宮,
我做娘舅的再不曾忘記
把你的兩樁事掛在當胸:
第一,你的親事;其次應舉。
我們都窮呀,誰肯拿閨女
嫁進這種人家?沒有盤纏,
上省城去考試也是虛語……
哎喲,我的腿!不如先進房
坐下了,我再來說個端詳……
你聽,水都開了,快些下米——”
說著,老者將身坐在板床,
慢慢揉著左邊的腿;開言:
“要不我就差午子來這邊
告訴你;舅媽,就是這樣講,
何必曬著太陽去到壩前?
不過是這回的消息真好,
既有老婆,又能上省應考;
美中不足,隻有一個地方
這讓你的表哥,笨頭笨腦,
來同你講,哪裏得清暢?
將成的事,萬一被他弄僵,
豈不罪過?因此,我趁中午,
你鬧的時候,來仔細商量。
不曾說話,我要先問一聲:
比方說是有人住在縣城,
沒有偷過別人,沒有騙過,
到老年攢了二千兩紋銀;
就是出身低點,這個人家,
據你看來,我們是該敬他,
還是該鄙?”“自然是敬他了。
做一生的屠戶,有薑子牙
在八十歲時候遇到文王,
幫助父親,兒子討滅暴商。
樊屠戶吞彘肩救了高祖;
他封王,食戶,有後嗣興昌。
範蠡他做過鹽行的生意——”
“遲子,你說古扳今到老例,
很好。屠戶鹽販子,這大家
不看輕;團頭,那卻都厭棄。”
“團頭?叫化子王?那是不行!
你老人家自然一片好心,
想幫外甥子尋出路;不過,
團頭這門戶哪裏好對親?”
“遲子,遲子,我來細說根由。
我娘舅多活過幾十春秋,
有些事情,少年不曾見過,
我已經見過了;就說團頭——
我娘舅誠然是文墨不通;
就說你剛才提到薑太公,
你講他是屠戶,然而大眾,
連我也一向講他是漁翁;
我娘舅胸中無墨汁,單靠
平日眼睛看見,耳朵聽到
一切的事為憑——就說團頭,
我們對他實在不能鄙笑……
啊喲,飯香了!我已經吃完
早晨一頓爛飯。就是口幹;
你可以在爐上沏點開水,
我喝口茶,好來與你詳談。”
團頭裏邊自然也多敗類——
國君就分兩種,夏桀,殷湯。
伍子胥在吳國市上吹簫,
征東的薛仁貴住過破窯,
還有鄭元和他唱蓮花落;
卑田院裏何嚐沒得英豪,
莫稽放下飯碗,垂著腦袋,——
他恍然看出了,書本以外
見識多呢:孟子即曾有言,
盡信書不如無書倒痛快。
他抬頭觀看才讀的那書,
有兩個經師在裏麵紛呶,
一個說是天字,一個說大——
他們消磨去大半世工夫,
這便是他們的天大之功。
兩個倒罷了,將文義講通
也是好事情,但如何舉世
都掀動起重文輕實之風。
他自己就整日埋頭書卷,
周身的事物向不曾細看——
若非舅舅今天,石破天驚,
叫他不要看清卑田丐院,
他真要變成功那個蒼蠅
隻知在窗紙上嗡嗡亂鳴,
不能轉雙翼由大門飛出——
他真要在行間字裏埋身。
他決不能看輕乞丐:有貴
有富,他們隻知竊食偷位,
不曾出這力量報效家邦,
他們比乞丐還可羞可愧,——
固然一般是腹內的蛔蟲,
寄食於家國,他們卻尊崇
飽暖,受人誇獎,唯有乞丐
冬天披雪絮幹喝西北風。
還要遭鄙薄。他瞧著麵前
放的菜飯:剛才他正厭嫌
菜冷,水下得多飯煮爛了,
如今回起味來倍覺甘鮮。
能做事的人誰肯受折磨
不去做事。乞丐當中盡多
想丟了飯缽拿鋤頭鋸子——
丟它不掉也是無可如何。
他何不到團頭家裏結親,
勸老丈拿出一千兩紋銀
買田,給手下的化子去種——
他自己也陪伴著把田耕
手握滑膩如綠綢的新秧
插進軟泥,完工時坐壩旁
樹蔭中,讓涼風吹幹泓水,
聽鳥的啼聲在天外悠揚,
從泥罐裏倒出大碗涼茶
喝著,籃中取出冷飯,鍋巴,
鹽菜,豆腐幹來吃,聽同夥
講米糧的行市,種菜,生瓜——
吃完之後,倒頭臥在坡上,
把酸,累睡去。下午也同樣
栽秧。等到紅日銜住山頭,
他就回家去。同妻子,嶽丈
吃晚飯:這時候放在桌中,
有剛出鍋的飯,熱氣蓬蓬;
豆腐,像女人的舌頭,又熱
又軟,黃帶綠是雞蛋炒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