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塵埃落定的快感,反倒五味雜陳。過了一會兒才給葉丞打電話,簡單兩句說完後又猶豫,低聲說想要跟李闕單獨聊聊。
葉丞沉吟片刻,最後說:“可以。我來訂餐廳位置。但到時候要叫上高工一起。”
“為什麼?我跟他不熟,也沒有聯係方式。”
“雖然李闕被揭穿後圖窮匕見的可能性不大,”葉丞稍有停頓,低聲說,“可是你跟他單獨會麵,我還是會不放心。”
鍾酉酉那個時候坐在餐廳不遠處的甜品店中,與今晚見到短信後不由自主思索的是同一個問題,葉丞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說出這樣的話。
他們已經相識多年,默契毋庸置疑,關照也顯得自然而然。很久之前她就曾裹在葉丞的外套裏,被他從幼兒園領回家。後來分離再相見,雖一度相處客氣,留足成年人的禮節與體麵,可慢熱過後,便無疑比其他人更來得親近。甚至在決裂三年後的今天,明知兩人當年裂痕所在,至今也仍未解決的前提下,還是迅速形成了一種區別於旁人的高度信任關係。
深賾的感覺悄然滋生,仿佛比複雜控製算法還要深奧難解。鍾酉酉心神不寧,同時又懊惱這感覺來得陌生且莫名,正茫然發怔,突然身後一個聲音響起,是字正腔圓,徐徐低回的語調:“酉酉。”
華燈與夜色之中,葉丞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神色湛然,修長挺拔。恍然望過去,便想起那兩句古詩,積石如玉,列鬆如翠。
見她站著不動,他走過來,簡單說:“送你回家。”
鍾酉酉一路沒有怎麼說話。葉丞問她跟李闕有沒有衝突,她搖了搖頭。又問李闕是否說了什麼不好的話,依然搖頭。隻是過了兩秒鍾才像是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頓了頓,又開口:“他說,高旭光的研發走錯了路。”
鍾酉酉仔細看向他的臉色。車內昏暗,葉丞的側臉沒有變化。然而沒過多久,他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這樣。還在想辦法。”
鍾酉酉不禁麵色發沉。
還在想辦法,那就是還沒有找到辦法。
研究之所以讓人覺得艱辛,撇去種種外力因素不提,與研究本身過程漫長,耗費精力,卻難以獲得對等成就感有很大關聯。與酒色財氣這樣可以即時獲取滿足感不同,正確的研究方向宛如天上曲一樣高不可攀,往往上下求索數年,最終也隻能以失敗告終。反複失敗隻給會參與人員帶來相當的悵然與挫敗感,有人甚至終其一生都碌碌無為,所謂的成功更像是莫須有的海市蜃樓,聽說過卻不曾見過,即使從別人那裏見過,自己也不曾親手觸碰過。
也正因此,如果在研究過程中有一位正確的引路人,便宛如迷宮地圖一樣珍貴,足以讓研究機構省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巨額資金損失與人力浪費。
葉丞曾經是這樣一位引路人。仿生技術領域既是他的興趣,也是他的成就。在兩人相識的過往中,葉丞幾乎不曾主動提起過自己的研究內容,以至於鍾酉酉是在兩人決裂之後,才從旁人口中真正感知到,在葉丞被尼恩封殺之前,在仿生技術領域,是何等金口玉言的所在。
而眼下,一切都仿佛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過往被抹殺,畢方的軍令狀也難以為繼,一句輕描淡寫的還在想辦法,實則比千鈞還要沉重。
鍾酉酉腦海中想法紛繁複雜,眉心微蹙,無意識中往葉丞身邊挨近一些。隻是這一舉動很快引得葉丞稍稍遠離,鍾酉酉這才察覺,身體一僵,卻很快聽到葉丞低聲解釋:“晚上喝了點酒,會不太好聞。”
那一點氣悶隨之消散不見。鍾酉酉小聲說:“沒有關係。”
葉丞沒有再言語。過了片刻,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兩人不知什麼時候已挨得很近,仿佛回到小時候,她也曾這樣挨在他的耳邊,明明已經困倦得半閉上眼,卻偏偏又想要同對方絮絮訴說幼兒園一天的經曆。
次日一上班,李闕便遞了辭呈。
一夜不見他的臉上多了幾塊青紫,又突然離職,自然引發廣泛關注。隻是向來健談的當事人此次卻不願多談,隻勉強一笑給了四個字回應:“人各有誌。”
眾人尚且蒙在鼓裏,接下辭呈的主管卻對事件首尾心知肚明。於是連例行的口頭挽留都沒有,直接簽字批準,又叮囑李闕保持靜默,顯然是想要避免事件擴大化。然而臨近中午辭呈遞到開完會的韋昀手上,後者隻看一眼便將主管叫去了辦公室,中間不知說了什麼,等到臨近下班,整個集團都從內網的通告欄裏看到了關於李闕嚴重瀆職的懲罰通知。
相比於高工被辭退時的安靜,李闕的處置堪稱斬首示眾。
研發中心內部自然免不了一番議論,有人慨歎知人知麵不知心,也有人唏噓李闕因此前景堪憂:“算是死前留名了,韋總這分明是不想給人留活路。通告一掛,等於業內全知道了,以後沒法混下去的。以前還覺得管理層裏麵屬韋總最好說話,今天一看,完全是對裏外勾連的行為零容忍啊。”
韋昀罕見的淩厲手段讓大多數人感到吃驚,趙明義倒是沒什麼太大波動。
一則他跟韋昀認識多年,深知他溫和表象下的那一點執著。一旦涉及原則性問題眼裏便容不下沙子,從這一點來說,韋昀其實多少跟葉丞有些類似。多年前在尼恩科技共事時,葉丞曾跟同門師兄就良率瞞報問題產生矛盾,事情曝光後實際並非所有人都真心支持葉丞的做法,畢竟水至清則無魚,灰色地帶是業內不成文的第三規則,遊走其中多年,未必人人得以幹淨,卻唯有韋昀,自始至終都堅定讚成葉丞所為。自那之後葉丞跟韋昀的交情一度比跟趙明義更深一些,直到三年前葉丞傳出違背競業限製協議的新聞,這份關係又隨之變得微妙,此間三年,更是如普通朋友一般不鹹不淡。也正因此,當時突然得知韋昀肯來畢方就職的消息時,趙明義才略感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