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行的魏兵忠勇,拓跋頊又身手極高,這些利箭,能傷得了的,也隻不過是些普通士兵而已。
我到底沒法為蕭寶溶和我們的孩子報仇。
虛軟著步伐,長袖迤邐雪中,我疲倦地踏下城樓的台階。漫天的風雪和漫天的廝殺中,我悠悠地唱起了那曲《倦尋芳》:
“露晞向晚,
簾幕風輕,
小院閑晝。
翠徑鶯來,
驚下亂紅鋪繡。
倚危牆,登高榭,
海棠經雨胭脂透。
算韶華,
又因循過了,
清明時候……”
我從不擅唱歌,絕望悲哭後的嗓音早已失去正常的聲線,卷在風雪中嘔啞得出奇,並不好聽。隻有那婉美的曲調,被冷風一層層地剝離開來,便格外地蒼涼並滄桑,仿若每一個音節,都蘊著沁入骨髓的寒冷和悲傷。
“阿墨……”
依稀又聽到城外那人在叫喚,卻已沒有了原來的篤定或驚怒。
取而代之的,是驚怕,惶恐,和麵臨滅頂之災的不安。
他依然在意我,依然喜歡我;便如我從來都在意他,從來都喜歡他,再怎麼自欺欺人也沒用。
我笑了起來,將嗓門放得更開,努力壓過那城外的呼喝和廝殺。
“倦遊燕,
風光滿目,
好景良辰,
誰共攜手?
恨被榆錢,
買斷兩眉長鬥。
憶高陽,人散後,
落花流水仍依舊。
這情懷,對東風,
盡成消瘦……”
回到武英殿,卓開已紅腫著眼前來回稟:“長公主,陛下……陛下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我並不回答,傳退到城中留守的百裏駿等武將和翰林院史官入宮。
“社稷雖重,但生民更重。你們盡力為大齊守衛寧都,但若魏軍攻得太急,實在抵敵不過時,不妨就率舉城百姓降了吧!拓跋頊誌在天下,必會收攬民心,絕不會虧待降將,濫殺無辜。”我這樣吩咐著,平平淡淡,就像我隻是要去相山小住幾天,在和他們交待一些旁枝末節的小事一般。
百裏駿滿臉虯髯顫動,好久才能問出來,“長公主……打算和皇上、太子一起棄城而去?”
我微笑道:“太子會盡快帶回勤王之師相援,諸位將軍,不論是戰還是降,隻需記得你們是南朝之臣便是。比如沈訶若沈將軍,在江南人的心裏,他還是英雄,不是麼?”
百裏駿還待說什麼,我不容置辯,揮手令他們退下。
眼看這些武將麵露忿忿和屈辱之色離去,我才對找了半天才找來的那名史官道:“有些史事,你幫我記錄下來,日後好流傳後世。”
史官哆哆嗦嗦答應了,坐到一邊捧著紙筆恭聽。
我徐徐念道:“安平長公主,原明帝養女也。性潑辣,行事不羈。太史令曾言,其人天生妖孽,必亡大齊。明帝不聽。後齊幽帝、梁昭帝果國祚不永……”
史官的手抖個不住,額上落下大滴汗珠,竟不敢擦拭。
“長公主,這……這可寫不得……”
“我說寫得,便寫得。你如實記下便是。”我蕭索著繼續道,“延興帝寶溶,敏睿溫厚,雅淡有節,誠有為之君也。然安平長公主處重擅權,勾連北人,毒殺延興帝,遂將江南半壁,奉於魏人之手……”
“長公主……”
史官的狼毫筆跌落地間,匆匆離了座位,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長公主,此遺臭千年之事,長公主不可,萬萬不可!”
我冷冷地望著他,喝道:“你寫不寫?如果你不寫,本公主即刻斬了你,換個人來寫!”
史官又磕了好幾個頭,才拖著嗚咽的顫音,連滾帶爬回到座位上繼續。
我眼看他寫完了,令人送了翰林院存檔,才走出武英殿,望著漸漸朦朧的夜晚,慘淡笑了一笑。
亡國的罪名總要有一個人背起;而這個人,無疑應該是我。
三哥,我不能讓你流芳百世,至少能維持住你後世的清譽。
而我,就永生永世刻上那個烙印吧!
那個我從小就想擺脫的烙印,清清楚楚地印證著當年我出世時的預言:天生妖孽,亡國之兆。
僅帶了幾名韋開等心腹侍衛,攜了蕭寶溶的棺木,我來到一處破舊的清冷宮殿,開啟了預備帝妃皇親們戰時逃走的密道。
這條密道,將直接通往城東的一處山穀,絕對安靜且安全的山穀。
漆黑的地道中,韋開持著火把在前引著路,問著我,“公主,我們去哪裏?”
“相山。”
“為什麼去相山?”
“因為相山有簡陵。”
“簡陵?”
“那裏,是我和三哥的歸宿之處。”
你可以擁有天下,但你的天下,再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