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海棠依舊 【一】(2 / 3)

留煙在車外冷得牙關打戰,冷雨潲在他臉上,他凍得嘴唇烏紫,連開口講話都艱難。他看著離尤氏住處不遠回頭對車裏喊道:“夫人,前麵就是了!”

“我們回去。”車裏傳出入畫的聲音。

“啊?!”留煙唯恐自己聽錯了,勒住馬頭,回頭又問了一句,“夫人你說什麼!”

“回去!”入畫揭開車上的簾子,露出點臉來冷冷道,果斷得不容置疑。留煙縱然心有疑惑也不敢多問,即刻掉轉馬頭又回去。

入畫坐在車裏麵色凝重。剛才的片刻間她突然改變主意: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殺奔過去?那樣等於認同尤氏對她的威脅,而且威脅已大到不得不親自出馬去應付的程度。真是不智!也許,尤氏長久隱忍等的就是她受不了跟她爭鬧。

她偏不給她這個機會!她不讓她安生,她也不能讓她稱心如願。這是無聲的爭鬥。就叫她在這小胡同裏靜靜呆著,抱著她日漸老死的容顏和微弱的希望等待著,讓她像上鉤的魚一樣被吊在半空,活活晾著,慢慢被身體內分泌出的絕望風幹。

眼前瀾瀾深海,縱使此刻她身在海上,顛沛憔悴不堪,也要尤氏做那眼巴巴岸邊站立著的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資格上船。

入畫吸一口氣,從容地笑起來。她坐穩了。她已經不是十年前柔弱的小女子了,十年光陰將她打磨得更剔透。來意兒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誰也不能搶走。為了這個,她也會堅持下去,會打疊精神和他身邊的女人鬥下去。以後的歲月裏,她們會不斷爭鬥,互相折磨下去……但這怪得了誰?這塵世,女人之間不也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麼?翻雲覆雨間都成了滴落的淚水,哪一個真正得了解脫?

她想起告辭遠去的惜春,孑身不知去往何方。她忽然間羨慕起她來:惜春不寂寞,她也不孤獨,真正受煎熬的是他們這些想不開、放不開的人。

她不是惜春。她依然放不下,依然甘願留在塵寰輾轉,為之耗盡餘生。

回來時黃昏靜好,驟雨初歇。空氣中浮動著潮濕落寞的氣息,那被雨雪淋透了的樹皮和落葉的陳腐氣味像不甘心消散似的,拚命要在徹底消失之前將氣味印入人的腦海。入畫拿著金櫛徑自去了來意兒的書房。那裏沒有人,推開門就有一股書香混著木香迫不及待地迎過來。

她在門口猶疑了一小會兒,仿佛他在裏麵做事,她走過來怕驚動了他,然而那書桌前的椅子是空的,一線明光照得那空落的位置上灰塵浮動。她心裏跟著一晃,走過去將那金櫛放在桌上,轉身走到他的書架前去看他放在那上麵的書。

她取了一本書出來,回身坐到他的位置上去看。她此刻將自己想象成日常坐在這裏的這個男人,他的舉止,他的行為以及思想,她一一模仿。

會在十年後有這樣深切的渴望,如渴望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試圖走入他深長輾轉的天地中。她仔細回想這十年的光陰,她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打理家庭,一心一意隻想做好他的賢內助,幾乎不去管他生意上的事情,除了生活上的需要,和他少有交流。她以為這樣就夠了!現在才知道不夠,當他把所有的風險都獨自擔下來以後,她固然安逸了,可與他之間的關係也遲鈍了!她已然看不出來意兒何時會開心,何時會憂慮,這個男人的喜怒哀樂漸離自己遠了,遠得他在山上與別人打柴對歌,她在山下念著:“式微式微,胡不歸?”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可是,現在彼此之間越走越遠,她怕來不及。那些往事像水波一樣細撫著她腦後的碎發。她在這溫柔水波的縱容下,慢慢地,哭出來。

來意兒站在門口,眼神幽暗難測。他回來看見入畫在書房裏麵,那種迥然心驚,好像看見一位久未到訪的遠客。這久經人事的人,一時之間竟有些手足無措。他看見她哭,心裏像被塞進了沾水的棉花那樣柔軟沉重。可是那一步,他怎麼也跨不進去。他怕自己進去了不曉得怎麼安慰,人到了一定年齡就開始喪失直接的表達能力。相對無言最斷人腸。

那猶疑深深如河,隔斷他欲近的步伐。他悄悄轉身離去,身影在窗前一掠而過,如春意闌珊時離枝的燕子。

吃飯時他們彼此看不出異樣。飯後嬤嬤將良兒帶走,來意兒吃完經過入畫身邊時說:“我今晚在書房睡。”入畫無話。她的心又好像被那支金櫛狠狠刺了一下。

然而真不關那支金櫛的事,那東西在入畫心裏那樣重,在來意兒眼中卻不值一提。他來到書房中看也沒看那個東西,什麼成色,什麼潤金,他一發交給留煙去辦了。那隻是對尤氏的應酬罷了。她跟著自己數年,他不想落個虧待女人的名聲,就連攜鸞、佩鳳也一人有一支步搖。

他沒有點燈,靠在椅子上鎖緊了眉,入畫下午坐在這裏哭泣的畫麵漲潮一樣在他腦中不斷浮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他發現自己的婚姻荊棘叢生,隔著尖刺相擁,兩個人都痛不欲生。這些年來,多少大事都不曾叫他煩亂,他漸漸讓自己變成沉穩、喜怒不形於色的張老板。可是他卻想不明白自己和入畫之間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想,也許根本的症結在自己身上,他心裏有傷口從未好好被護理過,一直是盡力掩蓋。於是傷疤表麵變淺,內裏卻潰爛越深。年齡越大,午夜夢回越是容易想起自己少年時與賈珍在一起的情景。那些夢境無法描述,有些羞恥,有些激情,帶著曼陀羅花般迷離癲狂的氣質。漸漸他開始回味,開始分不清,當初那些事有哪些是自己情願的,哪些是被逼迫的?他陷入疑惑,不知不覺對入畫開始疏離。她是純粹的女人,他卻不一定是純粹的男人。這些混亂的情感延展開來,千絲萬縷地縛住了他。他像一隻綿綿吐絲的蠶,暗自沉湎於這樣迷亂的情感中。

有了良兒之後,他情感的困頓狀況沒有緩解,反而越發明顯。這個孩子出生後,他像脫了韁似的,內心更加奔騰不定,他對良兒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卻無法熱情無邪地愛著他。這個孩子仿佛隻是用來證明他的男性能力,用來作為自己對列祖列宗的交代。

來意兒看到那支金櫛,他將它拿起來,盯著它看了許久,驟然想起來,這是尤氏第一次送到他當鋪的東西,他將那金櫛丟在一旁,冷笑起來。他陡然明白尤氏單挑這件東西叫人潤色的原因:這女人試圖用這方法提醒他,提醒她和他相識已久,提醒他不可忘卻她的功勞,乃至於暗示他應該早日把她接進府來。

真是妄想!來意兒捏著拳頭陰惻惻地笑起來:女人都是得隴望蜀的東西!這遊戲他有自己堅守的底線。他不納妾,更不會讓她們進門,他可以權衡利弊收留她們,可是他絕不會讓那些曾經對自己頤指氣使的女人獲得更靠近自己的機會。他不給她們自以為是的機會。

他的妻永遠隻有入畫一個,他們會一直走下去。隻是彼此如刺蝟愛上玫瑰,要一邊取暖,一邊哭泣。也許要等得久一點,再久一點,等到垂垂老矣的時候,心裏的棱角被磨平了,翅膀被收起了,不再亂動。當心真正變成一麵可以照盡畢生的鏡子的時候,彼此才可以互相貼心安慰。

在那之前的路,會走得又痛又累,稍不留神,便會掉下懸崖,屍骨無存。我們所眷戀的是山頂上那一線曙光,是畢生苦心尋覓的希望——愛和生存的真實價值。哪怕天長地久是轉瞬即逝。看到,便足可溫暖一生。

來意兒心裏煩亂,隨手將那金櫛拂落在地,眼睛在暗處久了,能看得見金櫛上粼粼的金光,像一小塊一小塊劫後餘生的碎片,努力構築起一個早已死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