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珅曾經用一句話,對喬永誠迄今為止的生命做出了總結——順風順水到極端無聊,所以需要時不時地用無病呻吟的方式來排解那如雪的寂寞。
對此,喬永誠本人也表示極大的讚同。他這二十八年的生命裏,的確是順利到了整顆心都是大而漏的。如果非要找出一些不順心的經曆,大概就隻能提一提十年前那個潮濕熾熱、憂傷明媚的夏天。
那一年,喬永誠十八歲,是個衝動敏感卻又逐漸開始成熟穩健的青年。他結束了一場高考,緊接著又迎來一場家庭變故。
對於喬家那樣背景的家庭,說變故似乎有些誇大。
簡而言之,就是喬永誠他爹喬景東在外麵養了個女人,一不小心事情敗露被喬永誠他媽王慧芝知道了,爆發了一場激烈又曠日持久的戰爭。
喬家在N城的曆史,至少可以再往上追溯五六代,曾經在那個特殊年代裏分崩離析一落千丈。當一切步入正軌後,政府扶持,加上喬老爺子的力挽狂瀾,喬家又恢複了昔日的財富和榮耀。
喬景東這點兒勾當,放在普通人家也許不可原諒。但發生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大家族裏,卻不算新鮮,更沒有什麼值得你死我活的。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因為王慧芝和喬景東不光自由戀愛,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所以當她落實了丈夫出軌的事實後,是真的痛了心,傷了情。既沒有拿出正室威風打跑小三看緊丈夫,也沒有裝不知道眼不見為淨,而是直接提出了離婚。但喬景東隻是人到中年一時把持不住,從沒想過要和發妻分開。
於是那段時間裏,夫妻倆每天至少按三頓飯的節奏吵。
深受打擊的不隻王慧芝這做妻子的,還有喬永誠。
在他的認知裏,自己的父母是有別於那些貌合神離、相敬如賓的豪門夫婦的。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和弦,鶼鰈情深,他覺得這些詞用在自己親爹親媽身上一點都不為過。
突然發生這種事,他整個人都不好了。但身為小輩,實在不好參與父母的感情問題。
自己心煩意亂,無計可施,父母又離不了,天天吵。索性他直接“離家出走”了。
當然,躲清靜是一方麵,喬永誠還有另外的打算。
喬家有一條規矩:無論男女,不管將來是否服務於家族企業,滿十八歲後必須要進入集團,從基層開始,進行嚴格的學習並曆練兩年。在這之前,一切其他計劃都要讓路。
可喬永誠天生就是個天馬行空的人,再加上老太爺對他這個孫子特別寵愛,更慣出了他無比散漫的性格。讓他進喬氏,在喬景東那種老古板眼皮底下曆練,他寧可去大街上要飯。
於是在親爹親娘戰爭最白熱化的時候,他十分狼心狗肺地醞釀了一條計劃——借著他們婚變,自己暫時是弱勢群體的契機,博得老太爺的同情,好爭取到暫緩進入喬氏曆練的福利,先出國留學。隻要出去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等到他羽翼豐滿時再回來,誰還能把他押去喬氏鍛煉不成。
既然有了目的,喬永誠沒有走遠,更沒有消失。他躲去了省城的表姑媽家裏,每日憂鬱望天,飯量減半,做起了受打擊後萎靡不振的頹廢青年。他知道,表姑媽是老太爺的眼線,自己在這邊的各種情況,她都會如實彙報給自己那位親爺爺。
如此賣力了半個多月,喬景東和王慧芝的婚姻問題依舊沒有任何眉目。老太爺卻因為心疼寶貝孫子,親自把喬永誠接回身邊,並且放出話來:隻要他高興,能重新振作,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就是把天捅出窟窿,自己這個做爺爺的也給他撐腰!
喬永誠終於如願以償。
然而在這可喜可賀的時刻,他發現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自己入戲太深,那種被刻意誇張放大的悲傷情緒,似乎有些收不住了。
這可絕對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雖說要達到目的,總歸要付出些代價。但為了不進家族企業,患上抑鬱症,實在得不償失。
在自我調節不見太大成效後,他去谘詢了專業的心理醫師,最終擬定了一個出行計劃,準備在旅途中排解憂愁、調整心態。
旅途的第一站是毛裏求斯。
N城沒有飛往毛裏求斯的航班,需要去省城登機。喬永誠拒絕了一眾要送機的親戚,獨自乘坐大巴去了省城機場。可等他匆匆趕到時,卻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取消了。
於是他改簽了後天的機票,準備在省城滯留兩天再走。
那一天是陰天,從早上開始整個天空便灰蒙蒙、陰沉沉的。
喬永誠在機場外攔了輛出租車。他關上車門,報出表姑媽家的地址時,雨滴終於飄落下來,一顆一顆,砸在車窗玻璃上,轉眼間便成傾盆之勢。
驟雨一般持續性不長。
一路上雨勢見小,等快到市中心的時候,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可這場雨停得雖快,還是讓市內好幾條主幹道嚴重積水,無法通行。其中一條就是通往喬永誠表姑媽家的。
司機在征得了喬永誠的同意後,繞了遠路,掉頭開進了附近的居民區。
車子一路七拐八拐後,開到了一條僻靜寬敞的馬路上。那一刻,喬永誠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發現路邊有一所規模不小的初級中學。
然後,他鬼使神差般心念一動,突然出聲:“師傅,把車倒回剛才那學校門口。”
出租車這會兒工夫已經開出去了一段,司機愣了一下才踩下刹車。他一邊倒車,一邊問了一句:“還沒到地方呢。你是要在這兒直接下車嗎?”
“直接下車。”喬永誠笑了一聲,順口瞎掰,“路過母校,想進去看看。”
司機狐疑地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心裏卻直犯嘀咕:這學校去年才新建成,怎麼可能是他這十八九歲大小夥子的母校?這人八成是有毛病!
而喬永誠並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裏已經被劃分到不正常的行列,下車時還大方地多給了小費。
暑假期間學生都不在校,連安保工作都變得懈怠。
喬永誠原本打算繞到遠處翻欄杆。結果抻著脖子往門衛室看了一眼,見保安正在睡覺,幹脆拖著行李箱大搖大擺地從那個沒上鎖的小門走了進去。
飄落的小雨這時候徹底停了下來。八成新的塑膠跑道上,有些許坑窪處攢了積水。
校園沒有想象中的大,綠樹成蔭,偶有蟬鳴的環境卻叫人心裏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愜意。
喬永誠拖著行李箱溜達了一圈,最後進了一幢門沒上鎖的教學樓。
樓內空蕩蕩、靜悄悄的,同樣沒人看守。
大廳靠裏麵正中央有麵整理衣冠的大鏡子。他往前走近幾步,看著鏡中的自己正自戀著,突然聽見有聲音傳來。他凝神靜聽,發現聲音清脆尖細,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發出的。她似乎是在朗讀什麼,他仔細傾聽又覺得模模糊糊的,聽不太清晰。
這都放暑假了,還有人來學校念書嗎?現在的學生都自覺用功到這種程度了?
喬永誠在這種閑事上,向來是行動快於大腦運轉。他腦袋裏這麼疑惑著的時候,已經把行李箱拎起來,放輕腳步循著聲源走了過去。
教學樓坐北朝南,聲音是從大廳東側的走廊傳來的,越往裏走聽得便越清晰。
他在第四間教室後麵那裏停住腳步,然後實在忍無可忍,捂住嘴無聲噴笑出來。
雖說英語這東西全世界都學,但不同地域的人說出來總歸差別不小。
喬永誠覺得,自己即便算不上見多識廣,卻也去過不少地方。中國的普通話式英語自不必提,日本式英語,印度式英語,他都聽過,還有其他不少非英語國家的口音,也不陌生。可這種不知道是哪個山溝溝裏的方言式英語,簡直讓他難以控製地想要“哈哈哈”。
咬字不清晰他能忍,輕重音不標準也算了。可隻要是三個音階以上的單詞,都念得別別扭扭,整句整段連在一起,那種感覺實在經典又驚悚,叫人找不出詞語來形容。
可偏偏教室裏那個大聲朗讀的人,似乎還十二分地自我陶醉。
喬永誠一邊憋著聲笑,一邊尋思著這是哪裏的方言。
他隔著後門的玻璃往教室裏看了一眼,看見的卻是道背影。女孩兒看身高大概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幹瘦幹瘦的像失了水的豆苗兒。她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紮在腦後的辮子大概因為長度不夠,發絲東撅西翹,好像被火燒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