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難辨(1 / 3)

這個時間段,咖啡館沒什麼客人。

喬嘉良坐在角落裏的位置。他顯然早就看見她進門,卻沒有主動出聲招呼。直到她主動發現自己,他才勾起嘴角笑了笑。

兩人目光隔空相遇那一刻,時歡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抬腳朝他走了過去。

快到桌邊時,喬嘉良極其紳士地站起身,替她拉開了椅子,又低聲問她想喝些什麼。

時歡沒心情同他客套,一邊落座一邊說道:“我不渴,你有什麼話就快說。”聲音明顯帶著急切。

喬嘉良笑了笑,衝著服務生說了聲“一杯熱橙汁”,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這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令時歡心裏升起一絲煩躁。但她隨即又冷靜下來,看著對麵那人溫和卻又似乎別有深意的笑臉,隱約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當年她見過一些她父親的朋友,不記得有喬嘉良這麼一號。如果對麵的人和她父親沒什麼關係,隻是點頭之交,那他完全沒必要和她攀關係。可如果他和她父親曾經關係密切,那麼時隔這麼多年,他今天約她這個故人之女出來,到底要聊什麼?

時歡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冒失了。她覺得喬嘉良應該是沒安好心,可她又抑製不住內心那種緊張的渴望,希望從他嘴裏聽到一些有關父親當年的事。哪怕僅僅隻是作為一種悼念。她太孤單了。尤其是這幾天,她總有一種彷徨的感覺。

但不管對方是哪種目的,她都不該太急切,至少應該控製情緒。尤其喬嘉良這人總給她一種邪裏邪氣的感覺,就像武俠片裏不幹好事的魔教教主一類。

她緩慢且不著痕跡地做了兩次深呼吸。結果不等她第二口氣全咽回肚子,對麵的人便“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時歡被他笑得一怔,隨即微蹙起眉頭:“你笑什麼?”

“嗬嗬……”喬嘉良又笑了兩聲,“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沒洗臉?”說完他點了點自己的下巴。

時歡莫名其妙,抬手在下巴上摸了兩下,竟摸下一片已經風幹縮水的菜葉。她頓覺尷尬,反複用手背在下巴上搓了無數次後,幹巴巴地衝對麵的人笑道:“我早上洗臉了。大概是午飯時候蹭上的,嗬嗬……”

喬嘉良笑而不語。服務生這時正好端了橙汁過來。直到服務生放好杯子,轉身走回吧台,喬嘉良方才開口:“你不用這麼緊張,我找你過來的確不是好事,但對你而言也未必就是壞事。”

時歡眼皮跳了兩下,並沒有接話。

喬嘉良默然一瞬:“時歡,我其實早就見過你。六年前,在你爸爸的公司。”

時歡驚訝,呼吸不自覺地有些急促:“你……”

“別急,”喬嘉良衝她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我和你父親其實並不熟,六年前我生意還沒做這麼大,隻是個倒賣裝修材料的小老板。”說到這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仿佛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我之所以到現在還記得你,是因為你那天穿的實在是太奇怪了。下身的裙子像花仙子,上身的衣服卻像金甲武士。”

“呃……”時歡愕然,緊接著記憶湧現出來。的確有這麼一回事。那天是學校藝術節,也是她生日。她演出之後沒換衣服,直接像個怪物一樣被時海濤接去了辦公室。

隻是他和她說這些做什麼?她抿了抿唇,幹澀地吐出幾個字:“你想要說什麼?”

“時歡,你難道一點兒都不好奇,我為什麼和喬永誠長得這麼像?”喬嘉良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時歡驚詫,不等她完全反應過來,對方已經將話題又繞了回來:“你父親對你真的很好。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沒有感受過父愛。所以那個時候,看見你們父女感情那麼好,我真的很羨慕。”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沒什麼。”喬嘉良看著她,目光寬厚而溫和,“我當年和你父親接觸不多,但卻能感覺出他是個很厚道的人。時歡,時海濤當年被批捕的罪名是詐騙,可是你真的相信你父親會做出這種事嗎?”

“嘩啦”一聲輕響,是時歡碰翻了手旁的玻璃杯。

溫度猶燙的液體一部分澆在皮膚上,她疼得吸了一口氣。另一部分液體迅速在桌麵上溢開。

喬嘉良反應極其迅速,不等她做出措施,已經一隻手扶起杯子,一隻手抽出紙巾擦桌麵。

“你最好去衝一下涼水。”他看著她一片通紅的手背出聲提醒。

可她卻像是失去了感官,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凝視著他,眉心漸漸擰起了一個疙瘩。

“去衝一下。”喬嘉良衝衛生間的位置揚了揚下巴,“有什麼話回來再說。”

時歡這次有了反應。她“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抬腳往衛生間那裏去。結果太過匆忙,絆到了另一個位置的桌腿,發出一聲悶響。

被燙到的地方並不嚴重。還沒有衝涼水,皮膚上的紅痕已經自動消退大半。

時歡擰開水龍頭,胡亂地洗了洗手。然後連上麵的水珠都沒擦,便急忙轉身離開。

等到一隻腳將要踏出衛生間門口時,她忽然動作一頓緩下了步子。她一邊走回座位,一邊盡量調整著呼吸,讓自己不那麼慌亂。然而直到重新落座,她的心髒也仍舊跳得亂了節奏。

喬嘉良安撫性地衝她笑了笑,指尖在桌沿上輕敲兩下後,終於爽快地進入主題:“時歡,其實當年你父親的事,我了解得也並不詳細。不過有一點,當時行業的圈子裏都知道,時海濤雖然經營不善,公司在劫難逃,但他的行為根本構不成詐騙。事情之所以鬧到那種地步,其實都是人為。”

“人為?”時歡一字一句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睜大的雙目死死盯著他,“你說的人為是什麼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喬嘉良又敲了兩下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所謂的人為,當然是有人故意為之。”

話音未落,她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

“你的意思是,我爸爸根本沒有詐騙。當年他被檢察院以這樣的罪名批捕,是有人故意陷害?”

喬嘉良點了點頭,看似有些漫不經心:“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時歡用力掐了掐手心,靠疼痛來讓自己保持鎮靜:“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喬嘉良抿唇靜默了一秒,隨即看著她的目光逐漸變得意味深長:“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你確定要追究下去嗎?”

“嗬……”時歡忽然笑了出來,神情裏浮現出一絲諷刺,“喬嘉良,你特意約我出來說這些,難道不是想讓我追究下去嗎?”

喬嘉良也跟著咧了咧嘴。他沒有理會她的質問,而是順著剛才的話繼續下去:“時歡,你父親其實並不是個十分善於經商的人,隻不過他肯吃苦又趕上機遇好,短時間內成了暴發戶。但是真正麵對決策的時候,他並不能準確地做出判斷並且安全規避風險。不管哪個圈子,人都是分群的,每個群體又劃分了三六九等。總而言之一句話,當年你父親之所以會有那種下場,是他站錯了隊,成了兩家集團鬥爭下的犧牲品。”

時歡看著他,並沒接話。

喬嘉良輕聲問她:“你父親當年經營的是建築材料,這個你是知道的吧。”

時歡微微點頭。

“省城新區的項目,你應該也記得吧。”

“嗯。”

“那當時省城業內的龍頭公司曙光建投,你還有印象嗎?”

她皺眉沉吟了幾秒,隨後不確定地開了口:“你說的曙光建投,是不是老總姓馮?”

“對。”

時歡語氣變得肯定:“那我有印象。”當初時海濤為了拉這個大客戶,給這家公司負責采購的副經理送了不少好處,所以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喬嘉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繼續不緊不慢道:“曙光建投是省城的老牌企業了,當時市內百分之七十的市場都被它把持。不過那年的幾個項目,卻都被一家叫作新港城建的公司收入囊中。”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時歡不耐煩地打斷他。

“你別急啊!”喬嘉良輕聲笑了出來,“事情總要從頭說才能明白……”

新港城建雖然剛剛入駐省城,但業內的人基本都知曉,這家企業同曙光的恩怨其實由來已久,而星樂廣場那個項目,則成了兩家的背水一戰。隻不過時海濤時運不濟,被牽連其中成了炮灰。

喬嘉良說他並不了解具體的細節。他所掌握的情況,大概就是時海濤的公司因為和曙光業務往來密切,所以成了新港用來布局的重要環節。隻不過新港並沒有親自出手,而是拐了兩道彎,通過時海濤的手,將手伸到曙光,並最終令曙光土崩瓦解。而這場陰謀中,時海濤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卻始終不自知。等到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他已經無法脫身,並且首當其衝,成了曙光報複的對象。

喬嘉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時歡,曙光的建築材料有很多都是從你父親的公司采購的。星樂廣場的項目最終被曙光奪標,當時業內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那個項目開工不久,卻被人實名檢舉材料不合格。而那批材料就是由你父親提供的。其實這件事可大可小,不管是對曙光,還是對你父親。但當時喬家早已經在上麵打好招呼,所以這件事情隻能大,不能小。如果單單隻是新港,曙光是能夠抗衡的,但涉及喬家就肯定必輸無疑。他們敗局已定,卻不能就此罷休。當時的曙光負責人以詐騙的名義,向公安機關舉報了你父親。之後檢察機關的調查,也坐實了一係列證據。”說到這裏,他忽然停頓下來,眼神中多了幾分複雜的憐憫,“時歡,你知道當時新港的幕後老板是誰嗎?”然後不等她接話,他已經繼續下去,“你想的沒錯。我今天找你來,的確沒有什麼好心。但是不管我的目的是什麼,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

時歡瞳仁驟然收縮,垂到手邊的桌布被她無意中揉成了團。

“新港城建看似規模不算太大,但是它之所以敢一入省城便無所畏懼,是因為它最大的投資方是喬家。”說著,喬嘉良緩緩露出一絲淺笑,“你應該有預感吧。當時那個通過你父親扳倒曙光的見不得人的計劃,暗示並且默許手下人去執行的……就是喬永誠!”

“你胡說!”尖厲的指責聲響徹店內,時歡猛地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因用力過猛被撞翻在地,“砰”地一聲響。

吧台旁的服務員被嚇得一愣,隨即密切注視這邊,有些猶豫該不該過來。

時歡對外界的反應仿佛不覺。她居高臨下地瞪視著對麵的人,胸膛急促地起伏,連聲音都隱隱顫抖:“喬嘉良,我知道政府西城區的項目你和喬永誠都想要。想賺錢就光明正大各憑本事,用這種卑鄙陰險的招數在背後挑撥我們,算什麼本事?”

“我卑鄙陰險?嗬……”喬嘉良笑著搖了搖頭,“時歡,當初喬永誠那樣對你父親就不陰險嗎?”

“嘁!”時歡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嗤,“喬永誠六年前應該在美國,你說新港城建的幕後老板是他,是不是編得太……”

“原本的確不該是他!”喬嘉良慢悠悠地打斷了她,“新港城建應該是歸喬景東管轄,但那個時候喬景東身體出了問題。喬家當時又出現了內鬥,所以他才回來幫老子坐鎮。”

時歡眉頭緊鎖,目光中仍舊充滿了懷疑。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喬嘉良聳了聳肩,“當年的案子雖然最後撤銷,但肯定有東西記錄在檔。你也是警校畢業的,總有門路查到些什麼。還有那時候新港真正的幕後負責人是誰,也都不是秘密。你去求證一下,就知道我今天的話到底是真是假。”然後,不再管時歡是何反應,他掏出一張紅票子壓在杯下,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