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枯葉(1 / 3)

宋薄言和胡知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

胡知直接進了浴室洗漱,浴室隔音好,一聲關門聲後,外麵幾乎一片死寂。

宋薄言沒開燈,就站在那一片漆黑之中。

在今天之前,宋薄言從沒想過池清霽會在這麼一個小小的酒吧,唱歌的同時還要負責和台下的顧客插科打諢開玩笑,暖場烘氣氛。

這些事她已經很熟練,每一首歌的間隙都看著台下笑笑鬧鬧,將注意力平分成無數份,讓酒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開心熱鬧。

在他的印象裏,池清霽總是抱著一把吉他,或在烈日炎炎的午後,或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用甘霖一般的歌聲徐徐緩緩地滋潤他幹涸的鼓膜。

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是高三暑假的尾聲。

再回來,一切都變了,人去樓空,再無音信。

這些年他一直在找池清霽,自己在國外找,也在托家裏的關係找,但一直沒有消息。

後來國內國外都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消息,他被逼得開始關注那些無人認領不知身份的女屍。

每年各個地區的公安局都會發布很多這種信息,篩掉大部分性別年齡死亡時間不符合的,剩下的都會在年底統計好,交到他手裏。

那些年他真的就像神經病一樣,每到年底就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哪怕看完當年所有的屍體信息,確定裏麵沒有池清霽,也依舊睡不安心,隻能常年和褪黑素為伴。

還好。

還好他隻是做了一些無用功。

“宋薄言?”

胡知從浴室出來,摸著黑把燈打開,就看宋薄言麵無表情地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他思忖著宋薄言是不是今晚被打擊到了,正準備安慰兩句,定睛一看才發現他的神情有點奇怪。

沒有什麼悲傷難過,更像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那種慶幸。

胡知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想著那好像也不是什麼壞情緒,就隨他去了。

他回到自己桌子前坐下,抬起筆記本屏幕,表情立刻變得凝重,嘴裏自言自語企圖活躍氣氛:“哎,論文論文,早知道進科研院所這麼苦,我當時真應該找個公司上班兒。”

念叨完,他又看了已經走到浴室門口的宋薄言一眼,羨慕嫉妒恨地收回目光。

大家同校同屆,都是生物科學專業,也都是本科時期極限壓縮時間修滿學分提前畢業後申請碩博連讀,但有的人那段時間累得快要崩潰,每天晚上躺床上懷疑人生,而有的人卻已經把論文發上了SCI。

科研圈就是這麼直截了當,輩分年紀在這都沒有絕對話語權,隻有論文和數據產出才是王道。

胡知活了小半輩子,一直以為自己是別人家孩子,直到遇到宋薄言,他才在世界的參差中發現自己是別人家孩子對照組。

從那天起,胡知就決定以後跟著宋薄言混了,什麼怪人不怪人,能讓他蹭個署名就是恩人。

兩個人別的不說,對彼此生活習慣還算了解。

宋薄言知道這人今晚放鬆完了,又準備繼續挑燈夜戰,便徑直進了浴室。

胡知也知道宋薄言通常洗漱完就睡了,所以就將屏幕亮度調到最低,抓緊時間敲字。

但宋薄言今天的動作格外慢。

胡知這邊敲了半天鍵盤,一扭頭,宋薄言就站洗衣機旁邊,麵無表情地吹頭發。

“其實今晚那酒吧樂隊還行,就是那三個伴奏有點太猛了,玩兒命似的,吵死我了。”胡知又想起今晚酒吧的事情,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你要想找那女主唱,要麼明天我再陪你去一趟?”

胡知聲音不大,本想著要是宋薄言沒聽見就算了。

但他話音未落,那頭吹風機的風卻明顯產生偏移,帶著幹燥的氣息朝他撲麵而來,隨即又立刻回歸正軌。

沉默有時比準確的答案還要更具有說服力。

“不用。”

過了一會,宋薄言才關了吹風機開口。

“你忙。”

次日,天下起小雨,宋薄言從研究所出來,站在酒吧門前的時候,和前一天的時間差不多。

但裏麵沒有和昨天一樣的音樂聲,宋薄言推門進去,就看舞台上是空的,燈也沒開,在酒吧燈光中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塊似的暗淡。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原因,今天酒吧人明顯沒有昨天多,吧台前幾乎都是空座。

宋薄言走過去坐下,正處待機狀態的方臉酒保便熱情地走過來招呼道:“想喝什麼類型的,帥哥。”

宋薄言應了聲隨便,又問:“昨天的樂隊呢?”

其實出來之前,胡知已經跟他說過,這種樂隊就是到處走穴,今天在這個酒吧,明天在那個酒吧。

有的有固定排班,可能一三五這裏,二四六那裏,有的幹脆就沒有,等酒吧老板電話。

隻是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宋薄言在麵對那一塊黑暗的空洞的時候,那種原本就已經開始醞釀發酵的不真實感,還是像黑夜中緩慢無聲生長的藤蔓,緩緩爬了上來。

昨天池清霽走得很快,很匆忙,演出結束隻淺淺地朝台下的聽眾鞠了一躬就直接轉身下了台,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好像眨眼之間就消失不見,快到喪失了現實的邏輯,變成黎明前最後一刻的夢境,連接起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天,睜開眼就又會回到沒有池清霽的清晨。

“啊,樂隊不是每天都來的。”

果然,酒保的回答和胡知差不多:“他們好幾個地方跑呢,對了帥哥你酒量怎麼樣,我調一杯度數高點的,能喝嗎?”

宋薄言心不在焉地點頭,又問:“那他們下次什麼時候來?”

“唔……”酒保拿出一根長條形冰塊,放進杯子裏轉動,艱難地分神想了想:“不好說,得看劉姐……哦就是我們老板,什麼時候打電話叫他們,不過我們老板最近挺忙的,好幾天沒見她人了。”

酒保熟練地將幾種材料從量杯倒進調酒壺裏,一陣神龍擺尾過後將裝著酒液的平底杯推到宋薄言手邊,“帥哥,這杯酒我起名叫失意,你覺得怎麼樣?”

宋薄言冷淡地垂眸看了一眼,就看深琥珀色的液體在吧台暗暖色調的頂燈作用下,確實如同一場風起雲湧的失意黃昏。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給出評價:“酒可以。”

方臉酒保頓時露出得意神色:“是吧,我就喜歡你這種長得帥還識貨——”

“名字不行。”

“……”

池清霽再一次來到劉姐這裏的時候,已經過了小一個月。

入夜,她一人推門而入,酒吧人不多,相當清淨。

酒保阿方正在吧台忙著,聽見聲音探出頭來,表情從熱情到好奇:“哎?雞仔,怎麼就你一人啊?”

她笑著從吧台前路過,半真半假道:“精致男生出門哪有那麼容易!”

一個月都沒往劉姐這邊來,她依舊輕車熟路,很輕鬆地在昏暗的光線中拐進後台,走到劉姐辦公室前準備敲門的時候,卻聽見劉姐好像在裏麵和誰打電話。

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但語氣不太好,好像在吵架。

池清霽敲門的手放了下來,決定先在門外等會兒。

無聊的時候,人就本能摸口袋找手機,注意力四散間,很自然察覺到迅速漸近的腳步聲。

那聲音很清晰,就像是吉他譜上標注漸強加漸快的部分,在她的手指尖上迸發出緊迫而急促的節奏。

是阿方還是小圓呢。

池清霽側過頭,很幸災樂禍地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冒失鬼,是落了東西還是惹急了客人——

抬眸瞬間,臉上戲謔的笑容便僵在臉上。

走廊很短,她背後不到一米的位置就是盡頭。

池清霽避無可避,對上男人眼神中強勁的執著。

四周緊實的牆麵好像有哪裏被撕開了一個裂口,讓狂舞的秋風有了可乘之機。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但宋薄言剛一開口,那股風就隨著他的語氣低了下去,平了下去。

好像變成一片從樹上被帶下來的枯葉子,輕輕地掉在了地上。

在池清霽的記憶裏,宋薄言總是從容不迫的。

他很怕熱,不喜歡出汗,尤其夏天,因而每一次來她家上課,時間都規劃得很好,必定留出十分鍾的餘地,供他不緊不慢地走。

在學校就更是,實驗班的學生基本不怎麼上體育課,哪怕上也都是自由活動劃劃水,池清霽每次見他,他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但此刻他頭發呈現出些許淩亂,雙眸緊盯著她時,那種過度的專注,讓池清霽感覺有些陌生。

以前宋薄言哪怕看著卷子的時候都不會這樣目不轉睛,目光好像抵達瞬間就已經將空氣中灰塵的微粒點燃。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她短暫地愣了一下,直到宋薄言走到她麵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才回過神來。

池清霽看著眼前頎長清瘦的男人,先是抿了抿唇,而後抬手指了指後台牆壁上的提示標語,語氣禮貌地提醒道:“顧客是不能進入後台的哦。”

上次池清霽在舞台上和底下的客人開玩笑,語氣都比這一刻要熱絡幾分。

宋薄言雙手垂在身側,指關節微動,聲音依舊低而輕:

“你以後還會來嗎?”

池清霽依舊靜靜地看著他,不置可否。

隻有微微往眉心收攏的眉頭與注視陌生人般的冷淡目光在無聲地告訴他,她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池——”

“你們來了怎麼也不直接敲門啊!”

就在兩人靜默對峙的時刻,池清霽身旁的辦公室門被打開。

劉姐抬眼才發現池清霽旁邊的人不是闞北,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被池清霽用身體給推回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