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怒吼,一把一把地抓起地上的沙土,拚力地摔打在窗戶紙上,發出嘩嘩嘩的響聲。看那架勢非要把窗戶紙撕碎不可。那窗戶紙剛剛用雞毛翎蘸豆油刷過,薄的像豬吹泡一樣半透明且非常結實,頑強地抵抗著風沙的摔打。
母親說,“沒有春風難下秋雨。”似乎在說,春風是為秋雨準備的。準備的時間可真夠長——小半年。那時,奶奶還活著。她叼著的大煙袋有一尺多長,吧唧吧唧的往地上吐著吐沫,自言自語地說,“風三風三,一刮三天。”今天是第二天,還有一天。父親一宿起來三次,查看房上的苫草是否被風㨄掉。妹妹弟弟們蒙頭蓋腦睡得正香。
風呼呼的刮著,不時抓起一把沙土揚在窗戶紙上。像是故意擾亂人們的熟睡。讓人們一宿不得安寧。雞叫了,風也漸漸的小了。奶奶和父親睡醒了。也許這一宿他們根本沒有睡實。奶奶先是吧唧一口吐在地上,接著劃著了火柴點著了煙袋。父親緊跟奶奶的步伐點著自己的小煙鍋。屋子裏立刻煙霧彌漫,散發著嗆人的旱煙味兒。
父親說,“聽扣子女婿說,馬上就要入社,咱那小紅馬剛買一年多就要入社,我還真舍不得。”
“老話說得好,掙——掙不過命!”奶奶說。
奶奶和父親開始嘮嗑了。完全不顧及別人睡覺。
母親煩透了,把被使勁往上拽蒙住了腦袋。我偷偷地掀開被邊往外瞅,屋子裏被奶奶和父親抽的煙籠霧繞,那股刺鼻的旱煙味非常的難聞。嗆得我直想咳嗽。
“別鼓秋,眯著!”
母親吆喝我,也向奶奶和父親表達了抗議。
“人這一輩子三窮三富過到老,窮不能窮一輩子!富不過三代。你看,咱們西屋祖輩上有一百多坰地,到他這輩子出了個敗家子敗霍個流光。”
“多虧敗霍光了,要不是敗霍光,還不得劃個地主!”
“這一切都是命!”
“人這一輩子啥事自己的?就是書!念好書吃到肚子裏了,誰也搶不去偷不去。”
“自古說得好,窮養豬富讀書。窮人念書啥用?頂飯吃還是頂錢花?”
奶奶和父親繼續我行我素,抽煙嘮嗑,根本不把母親的反抗看在眼裏。
“這屯子齊萬金家的土地全分了,車馬也分了。他們人緣好,隻是分了土地、家產,沒挨著鬥爭;東北屯你表姨家——李大毛愣,車馬土地被分了不說,劃成了地主。那讓這幫貧雇農鬥爭的,有個地縫都想鑽進去!有錢成了罪過。”
“還不是得罪人了?!”
............
天亮了,風也住了。窗台上被臥上滿是土,臉上鼻子兩側、耳朵窟裏也全是土。屋子裏一股土腥味。小學勤開門來到院子,看了一眼房頂,幸好苫草沒被風刮走。住在西屋的老家雀子看著自家的的西房簷子被風㨄開一角,無奈地歎道,“老天爺欺負沒能水的人!”西院的望正軍家㨄得溜光,露著光禿禿的房箔土,像光著腚一絲不掛的屁股。
風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一個草刺兒都沒剩。地裂子有一扁指寬,裏麵露出紅黃藍三色瓣兒溜溜,還有兩個大錢。這是孩子們彈溜溜踢大錢掉裏麵的。小學勤伸手去掏,可是隻能伸進兩個扁指,夠不著。
“小子幹啥呢?吃飯了。”母親喊。
小學勤呼哧帶喘坐在桌子上,“媽!給我盛飯!”
父親眼珠子一立,“沒長手哇!自己盛。”
小學勤站起身,端著飯碗去了桌子堵頭盛了滿滿一碗。
“沒飯啦!盛那麼多?吃完了再盛。讓別人看著不好看,太下作!”
小學勤果然吃不了了,剩了小半碗。
父親教訓說:“今後記住,吃多少盛多少,吃沒了再盛。別剩飯碗子!”
吃完飯,小天勤揻了一個鐵絲鉤拿著一個小羹匙,來到院子裏。他俯身鉤出地裂子裏的大錢,又把羹匙接了個小把,舀出了溜溜。齊國良從西屋裏出來
“走哇!咱倆去登山啊!”
兩個人去了房後。
風把土茓成了一道土山,一層一層的。層次分明紋理清楚,直抵房簷。像圖畫上的梯田、山嶺。小國良和小學勤一前一後從東往西上了土山,小心翼翼的走著。土山茓得很實,隻在上麵留下一串輕輕的腳印。兩人走了幾回,漸漸的覺得沒有意思。小國良在前小學勤在後,拽著房草蹬著土山上了房後坡。苫草由於多年,已經不結實了,時而被拽斷。兩個人嚇得心一張個兒,便開始謹慎起來,小心翼翼的向上攀爬。一番努力之後,終於到了房脊。啊!好亮堂啊!晶明的天底下,一堆堆光禿禿的村莊盡收眼底。土黃色的房屋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多數聚集在一塊兒,也有幾家孤零零地分布在村頭。大柳樹像年邁的老人孤獨地矗立在村頭,經曆著日月風霜寒來暑往。出了村子是白嘩嘩的茬子,幾匹零散的牛馬正在啃食地裏的野草。再往這邊一夥人有三四十個正在忙忙活活,有的丈量有的刨坑,像是栽樹。小學勤喘了一口長氣,站得高看得遠!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麼遠的地方啊!緊接著那幫人縷縷行行的回家了,大概是吃午飯了。
忽然,西南方向一夥人呼呼啦啦伴隨著女人的哭喊聲向村外走去,哭得有些撕心裂肺。到了西南壕停下了,點著了火。女人的哭得更厲害了,似有男人在拉扯。不用人說知道了——一定是誰家又死了孩子。每年春天死孩子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條趟子地格子到處都可以看到燎得糊裏巴黢的死孩子。聽大人們說都是出疹子沒出來死的。媽媽每每提及此事,都“咳”了一聲歎道,“別人都差著,這當媽的可是揪心一樣,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