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笑伸手,我下意識得同他握住。於是我猛地睜開雙眼,瞪牢我頭頂的天花板。
天花板是經過精心粉飾的奶白色,全然不同於毛胚房的粗糙。
我終於夢醒,坐在床頭,舉起杯子將一杯清水一口氣灌下,喘著氣回味一切,夢裏的細節依舊曆曆在目,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真實的夢境。
見鬼了,怎麼會做這樣的夢?我疑惑著,真是見鬼了,我想著最後看見的電梯裏的老劉。貨真價實的鬼!
然後我從床上爬起,走去鏡子前站定。
鏡子裏是今日的我,在看過三年前的自己之後,這樣的我實在讓人灰心喪氣。我歎口氣,撥攏頭發,拉緊皮膚,試圖重拾舊貌。
當然無效。於是我又將自己丟回床墊,頭埋在枕頭裏,沒心沒肺地昏睡過去。
我這隻豬,我寧願當豬。豬的夢裏,隻有無邊無際的昏沉。
是老板的追魂奪命電話把豬重新召回人間,我連眼睛都不想睜開,懶懶舉起話筒。那邊一陣排山倒海的破口大罵,我下意識坐直身體聽訓,想起昨天簽下的那份合約,想要解釋,卻又忽然想起已經許諾了老劉要去辭職,已無義務作灰孫子配合臭罵,於是我也出息一回,講句“回公司再說”,便隨手扔掉電話。
懶懶從床上蹭到洗臉台前,再也不象往日般匆忙。我故意慢條斯理洗漱,又故意仔仔細細塗脂抹粉,終於可以不用在辦公室裏搏命,我微笑,給自己多撲一層嬌豔的胭脂。皮相略見顏色,這番修飾總算令三年光陰看起來不是那麼殘忍無情。
三年,我耿耿於懷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該死的翻舊賬的噩夢。
我看著攤了一桌子的五顏六色,三年前我並不需要那麼多的工具。所以塗抹上的這些,真的能遮住那一千多個日夜給我的煎熬?
不去想了,自欺欺人的我看起來不錯,這就好。我對著鏡子說,“這就好”。我一心一意要給自己在公司的最後一個大場麵來點儀式般的隆重,八年時光,值得這樣的隆重。
無聊麼?我坐在辦公室裏舉起粉餅盒再次整理皮相,對著鏡子微笑,然後想,什麼樣的無聊也比不過日複一日討生活的無聊。
辭職也有好處,真的到了這一步,我也總得向好處看。老板已經氣到臉色發青,但我悠閑地做我的功夫。他等我去自動認罪,但我在埋頭打我的辭職信。
期間有同事借故在我的小小辦公室隔間外走來走去,那是風暴前夕的探尋與觀望。我對著電腦屏幕微笑,隔著玻璃門看外頭的躁動。我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人不需要內疚後悔害怕,他們大約同我一樣,一群沒有靈魂的人窺探秘密,打聽消息,籌劃利益。我的部門還有油水可撈,我一走,還有許多利益可以等待被分,我的同事們在我看不見的角落竊竊私語。
我安安靜靜打我的辭職信。
快打好的時候莫文風風火火卷進來。一臉焦急與疑惑:“你怎麼還在這裏?再不去同老板解釋挽回,他就要發血滴子取你性命!你究竟怎麼了?!”
我從顯示器前抬起頭,看著她:“別急。”
我以為我的屬下會過來勸我,但他們假裝忙碌,路過我辦公室,隻當我透明。
我以為我的助理會過來勸我,但她明顯正在茶水間講著我與老板的最新動態,我猜她已經準備好討好下一任主子,我已是那杯冷掉了要倒掉的茶。
說起茶,我看著空蕩蕩的桌子,這麼說來,我連冷掉了要倒掉的茶都已無資格領受。
我想過會有相熟的同事過來勸我,但他們同我一樣無情無義,我想給自己找點讓我自覺高尚義氣的記憶,但可惜我一早已經學會跟紅頂白,同樣事件,我與外麵那些人的反應絕對如出一轍,且,毫無愧疚。
我沒有想到最後會是莫文跑過來痛心疾首替我著急。
我看著她小小的臉,那臉上焦焦慮慮寫了兩個字: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