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站在我身後,同我一起向下望著。我知道,我眼中的風景,永不是他所能見。
他真是愛說話,片刻不給我寧靜:“這就是你讀書時住過的地方?看起來挺不錯的嘛。你們學校很漂亮啊,電視台裏的介紹沒有說錯。”
我不想回答,但是我方才想到哪裏了?我晃晃頭,不滿地看著老劉,我正在傷感呢!可是我追憶似水年華的哀怨?過去好象隨著老劉的打岔一起過去,我被瞬間拉回現在。現在就是,我同魔鬼一起站在舊日宿舍裏,從窗口往下望著黑漆漆的樓下。
樓下什麼也沒有,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老劉長歎:“住在這裏讀書,一定會學到很多東西吧。”
我苦笑:“國際貿易,聽起來真是拉風,大部頭的經濟學著作看得人頭都快炸掉,但現實是,隻要懂得加減乘除便可勝任我的工作。”
他揚一下眉,我又嘮叨:“真正需要學習的,他們從來不會教你。他們用了那麼多時間教你什麼是資本現金稅收費用,教你各種貿易法,各種交易原則。你以為你學會了,懂得了,可以按著這些規矩出去做一番事業了。可最後呢?最後你發現你沒有一本帳是攤開來見得了天日的,沒有一次交易是十成十按著規矩守著書上的範例作的。於是你才明白,他們教你的,是你要試著在生活裏破壞的,他們一直都在騙你,然後,等著你自己在摸索裏發現真相。”
老劉笑得高高興興:“商人確實是地獄裏最穩定的組成群體。”
我也笑:“我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我又笑:“我也要下地獄的,把靈魂賣給你們,便也同那些大佬一樣,從此在地底安身了。”
老劉安慰我:“你同他們不一樣,你可以選擇。你有權不同我交易。”
真是好心鬼,我感動。可見地獄不會太過可怕,有老劉這樣的好鬼的地方,絕不會太過可怕。我握一下他的手,下保證般說:“我會同你交易的,我知道自己要什麼,你放心。”
他的手冰冷,我象是握著冰塊。我忍不住好奇,抬手去探他的額頭,他輕輕抓住我的手腕,放下。
他沒有說話,他終於不多嘴了。但他用他的肢體說話,他用他冰涼的手包住我的掌心,我感覺我的體溫慢慢流向他的,我並沒有寒意,反而說不出的清涼。
我靠著他的肩膀,我們一起安安靜靜望著窗外,現在我們抬著頭。現在我們的眼睛裏看到的是同一方天空。
深藍,無雲,有一彎害羞的月亮,清亮的光灑在我們身上。遠處是啾啾蟲鳴。耳畔是沙沙風聲,我願這樣的夜能夠永恒。
但我知道,永恒是多麼自欺欺人的東西。
於是我掙開了他的手,不自然地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他沒有動,依舊看著天空。我便坐著,看著他的背影,月光下的他挺拔而孤單。
他又開始多嘴,問我:“展顏,你讀書時候可有什麼理想?”
我沒精打采地同他調侃:“有,同地獄交易靈魂。”
他笑:“騙鬼麼?”
我也笑:“不騙你騙誰去?這年頭還有哪個正常人類會問這種問題?理想?連思想都快沒有了,誰還有理想?”
老劉歎氣:“你一直假裝沒有並不會就真的沒有。展顏,你懂麼?”
我懂。但是我不想正視。我看著這間重新裝修過的宿舍,找不到一絲我當日居住過的痕跡。一如我的理想,早被歲月一層層鏟離大腦。不,它早被鏟離了地球。
我的理想,在我未出校園,四處尋找謀生的位置的時候變開始變形。我有資格說理想麼?我笑了,也許,隻有當我的靈魂能換來我需要的生活的時候,我才有機會說,我也有過理想。但,那時的我,又能有什麼理想?
老劉還在看著天,我歎口氣,天上有什麼?天真?也許隻有來自地獄的魔鬼,才會覺得人活在世上必須得記得自己有過什麼理想?
作魔鬼也是許多世人的理想呢,我笑。但,魔鬼的理想呢?魔鬼也會有理想吧?我看著那個背影,呆呆想著。
也許他會夢想把所有人的靈魂都買下來?這麼做一定能把上帝氣瘋的,我想象一下上帝氣瘋的樣子,扯一下嘴角。
但魔鬼老劉說:“我的理想,是能天天曬到太陽。”
我一愣,這麼小的願望?
他問:“在你看來,這種理想太可笑了,是麼?我們都這樣。你的生活裏,如果還有免費的東西,那就是陽光與空氣。於是你覺得這種可以不勞而獲的資源太不值得追求了。象我這種住在地下的魔鬼想天天曬到太陽的想法,讓你不可思議了。”
他轉過身來,麵對我:“但是你寧可不要靈魂也要換回的,也是我覺得不值一提的東西。我們都是這樣,理想也是這樣,yu望與幻想,值得或者不值得,這一切都隻有自己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