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嶽家屋院,夜已經黑了多時,街上冷冷清清,並沒有多少人走動,成群的蝙蝠飛過去,空中像是有掃帚在掃,嘶啦嘶啦地響。井宗秀長長出了一口氣,突然想喝酒,就往一個酒館走去。兩邊店鋪差不多都關了門,門環上插著桃樹枝,而有人卻在那裏燒柏朵火。井宗秀隻顧往前走,說:咋燒柏朵了?那人說:你處理完嶽家的事了?井宗秀說:完了。那人說:快來燎燎火,柏朵火驅鬼哩。嶽家那麼大的家業說沒有了稀裏嘩啦就沒有了,嶽掌櫃死了會是凶鬼啊!井宗秀說:我不用燎,他謝我還來不及哩!你是欠了他的債還是拿了他家的東西?說著,嘿嘿地笑,進了一條巷,巷道又窄又深,像是黑洞,嘿嘿聲就咕咕嚕嚕往前滾,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腳步響,卻覺得這腳步響在攆他。而遠處的巷口那裏站著了一個,似乎是陸菊人,這麼晚了陸菊人咋在巷口站著?井宗秀走近了,是一棵李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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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老宅院完全做了醬筍坊,井宗秀就搬進了嶽家的屋院。楊鍾、唐景、陳來祥,還有鐵匠鋪的鞏百林,賣油糕的張雙河,都跑來在大門口放鞭炮,問新屋院整修不,若整修他們肯定不要工錢來出力的。井宗秀說不用不用,謝絕了。楊鍾就從地上撿了鞭炮皮,貼在門口兩個石獅的眼珠上,石獅倒像是活了,眼裏凶著紅光。
新家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格局,進大門是一麵照壁,照壁後兩對簷的廂房,一邊是三間廚屋,一邊是三間客舍。天井裏一塊元寶巨石,再是一個八角瓦缸,栽著睡蓮。上房麵闊五間,硬山頂,五架梁,苫灰色布紋板瓦,脊端施獸,兩麵簷滴水。庭內四大明柱,方磚鋪地,擺有條案、方桌和四把扶手椅。穿過一道園門到後院,院中一棵石榴樹,樹下一口水井,兩邊又都是廂房,左手三間是倉庫,右手三間還是倉庫。再是上房,卻是六間,牆頭嵌石雕葵花圖案,四扇格子門,方形鏤花格子,下部浮雕寶瓶、仙桃和八仙八駿。六間以每兩間用板牆隔開,兩邊置有躺椅、酒桌、茶爐,還有兩張羅漢床,供貴客來喝茶飲酒吸大煙土的。中間是一麵頂箱櫃,前邊擺一屏風,上麵刻著踩雲吐火的麒麟。東邊是道雙扇小門,進去就是一麵大床,床柱上、圍板上、帳頂簷上全是雕花。井宗秀的媳婦一住進去,眼就睜得滾圓,嘴也張著,以為在做夢,拿手掐腿,腿疼的,才說:這是我的啦?!她看什麼都稀罕,尤其那個便盆還是銅的,大白天的就使用了一回,聽著尿聲都響得中聽。井宗秀在第一個晚上把所有房間全點了蠟燭,一上到床上也來了勁,遺憾這房子到手得晚,沒能在這裏成婚。他指著雙扇小門外的屏風給媳婦講:知道那屏風上的瑞獸叫什麼嗎?叫麒麟。麒麟屏風原本是縣大堂才能配用的,據說縣政府做了新的要淘汰舊的,嶽掌櫃花了一大筆錢才弄來的。知道為什麼在縣大堂的屏風上要雕刻麒麟嗎?麒麟是指棟梁人物的,棟梁人物就是國家的官員。井宗秀的媳婦不聽這些,她在想,井宗秀在這床上怎麼就有了那麼大的瘋勁和花樣,而嶽掌櫃的姨太太瘦得竹棍似的那是有原因的啊。她就把戴了玉鐲的那隻胳膊高高舉起,說:別人總該也叫我是太太了吧。
井宗秀的媳婦一夜一夜想這想那,就失眠了,總是天快亮了才閉眼睡去。第七天的後半夜,似乎睡著了,似乎還醒著,迷迷瞪瞪,後來就覺得有個黑樁子進來了,進來了在西間裏喝茶,吸大煙土。她問:誰呀?回答說:蚰蜒精。再問:從哪兒來的?回答:麥草垛。她要起來,起不來,渾身癱得沒一絲力氣。如此三個晚上的後半夜都是這樣,媳婦說給井宗秀,井宗秀說:你做夢了吧?媳婦也說不清是不是做夢,心裏總有一塊石頭壓著,白天裏恍恍惚惚。過了兩天,媳婦到後門外的麥草垛上撕柴火做飯,就在麥草垛下竟然發現了一條蚰蜒,有酒盅子粗,嚇得嘰吱哇啦跑回來。井宗秀便去把麥草垛燒了,也燒死了蚰蜒。媳婦害怕再在這裏住,井宗秀說:即便是蚰蜒精作祟,已經被我燒了,還怕啥?媳婦說:咱還是住老宅院吧。井宗秀罵了一句:你真是賤命!媳婦說:這屋院太大了,肯定有怪處,要不嶽掌櫃的光景……井宗秀說:他鎮不住,我還鎮不住啦?!媳婦說:要麼是他的陰魂不散,惹不起你了才來糾纏我。聽說老魏頭那兒有鍾馗像,你去借了掛在家裏。井宗秀說:不是房子的事,是你的陰氣重,要去你去。媳婦說:你去麼,你去了,你啥時要我,我都依你。
井宗秀隻好去老魏頭那兒借鍾馗像,經過老皂角樹下,樹上就掉下來三個皂角莢,便聽見有人說:呀,我天天在樹下它不掉,你一來便掉皂角莢啊?!井宗秀見是斜對麵的一間小鋪子裏,康艾山正給一個婦女治牙,歪了頭看著他。
康艾山是鎮上的窮人,但也算是能人,沒什麼活計他不會的,年輕時和井宗秀的爹混得熟,逢年過節了兩人跑過旱船,耍過獅子,尤其赤著膀子撒鐵花,那身手舞起來眼花繚亂。井宗秀的爹一死,他好像也失了勢似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先擺地攤玩猴,讓猴穿了花衣裳爬杆,猴不聽使喚,他用鞭子打猴,猴倒撲過來抓破他的臉,也就不玩猴了,又開了牙所,專門給人拔牙。他手腳利索,用鉗子夾住病牙了,在患者的腦門上猛擊一掌,患者罵道:你狗日的咋打我?他說:你看這兒!鉗子上已經夾出了病牙。大家都知道了這種拔牙法,再拔的時候,患者拿眼睛盯著他的手,掌擊不能用,半天牙拔不出來,而且滿口是血。
井宗秀扔過去皂角莢,那婦女說:給我,給我。康艾山說:你這牙得拔了。婦女說:你別用鉗子夾了打我,我害怕!康艾山說:我用藥線拴住牙,牙自動就掉了。婦女揣了皂角莢,坐在凳子上,讓康艾山用麻線一頭拴了牙,一頭拉出來纏在桌腿上,嘴裏嘰嘰咕咕念叨什麼,突然驚道:五雷來了!門口幾個人撒腿就跑,那婦女跌下了凳子,爬起來鑽進一條巷去,麻線掉在地上,線頭上是一顆黑牙。但也真的是五雷過來了。五雷敞著懷,把肚子放在了前頭走過來,也看見了人忽地跑散,粗聲說:咋回事?!康艾山朝著巷口喊:錢呢,錢呢,沒給錢!你一來都跑了麼。五雷說:這是怕我五雷?井宗秀忙給康艾山使眼色,康艾山還是說:五雷轟頂麼。井宗秀說:康叔,你胡說的……五雷說:他說得對,我改名五雷時就想要的是這效果呀!井宗秀哦哦著,說:進他所裏咱喝喝茶?五雷說:他這兒有啥好茶,你住了深宅大院的,要喝茶該去你那兒,你不請麼?井宗秀說:別說去喝茶,你就是住在那兒都行。五雷說:這是你說的話呀,那我就住過去啦!井宗秀順口應酬,五雷偏以假就真,井宗秀後悔不已,卻又想,新屋院那麼大,他住進去,一身的煞氣倒能鎮壓鬼祟,就用不著掛鍾馗像了。便說:你能去住,那是我的福分呀!
兩天後,五雷真的搬了過來,井宗秀和媳婦住到前院,五雷住到了後院。五雷有兩把槍,一把盒子槍始終在腰裏別著,一把長槍就掛在後院的上房門,他帶著三個護兵住在客房,平常把槍也靠在客房門口。別的土匪由另一個叫王魁的領著還住在廟裏,每日便有土匪來井家,出出進進,自此屋院裏不再安靜,但井宗秀的媳婦不嫌嘈雜,晚上也睡得穩實了。
井宗秀和五雷混得太熟了,就知道了土匪有土匪的行規,而且嚴密:五雷是大架杆,王魁是二架杆,下邊還有三個小架杆,每個小架杆各人有各人的兵。他們把聚集點叫窩子,比如,130廟就是廟窩子,五雷住在井家就是井窩子。把吃飯叫填瓢子,把路叫條子。向導叫帶子。人質叫票子,打人質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以前搶嶽掌櫃還在鎮外的十八碌碡橋上,後來出去搶一個村拉了很多票子,就全押在廟窩子裏,然後下帖子讓家屬來贖,如果等不到贖票子的人來,專門有溜票子的,割耳、摳眼、斷指、挖鼻,拿著那些東西給票子的家屬,如果還不來贖,就撕票了。五雷好的是從沒有把票子帶到井窩子來。
但遭罪的是寬展師父,她住在那間禪房裏,溜票子的聲響太森煞,一夜一夜都睡不好,就起來吹尺八。五雷在這裏住的時候,還不反感吹尺八,五雷不住了,王魁卻嫌尺八像鬼叫,過來大罵寬展師父,奪過尺八用腳踩了。寬展師父每個冬天都要陸菊人陪她一塊上山采竹子,在那些山壁上沒有過蚊蟲蛇患的竹叢裏尋找水分少的竹林,回來做尺八,每一支尺八都要經過上百次的試驗,先後做出了幾十支。王魁踩壞了一支,寬展師父又拿出了一支還在吹,王魁就去鉗寬展師父的嘴,嚇唬道:再吹,把舌頭割了!那天,鎮上有人家出喪,請寬展師父去超度,寬展師父的嘴腫著,還是斷斷續續吹奏了一曲。等返回廟時經過楊記壽材鋪,陸菊人看見她嘴腫得厲害,就讓她來鋪裏安身。寬展師父卻隻是微笑,陸菊人說:你來了白天幫著照料生意,晚上也看守門戶麼。就要給寬展師父支一張床。寬展師父指著一口新做的棺,意思是她要來借宿,就睡在棺裏了。陸菊人說:那我晚上過來陪你!可陸菊人晚上來時,寬展師父又回到廟裏去了。
也就在那個晚上,王魁在巨石上的亭子裏喝酒,喝醉了,躺在巨石上,沒想蚊蟲卻在嘴上叮了一下,竟昏迷了三天。蚊蟲叮不至於有那麼大的毒,土匪們就說是不是不讓尼姑吹尺八,地藏菩薩不高興了?王魁就再也不敢限製寬展師父吹尺八了。
廟門口有著土匪站崗,寬展師父已經很長日子沒有出來了,而鎮上的人更無法進廟裏禮佛,陸菊人就備了一個石香爐放在廟門外的牌樓下,供信男信女在那裏上香點燭。有一個年長的土匪,除了背槍外,他腰裏別著個竹撓撓,動不動就把竹撓撓伸進後背上撓癢,這一天他到鹵肉店裏吃鹵肉,店裏人說起禮佛的事,他也是肉吃著高興了,說:也是怪了,隻要有人在牌樓下上香點燭,尼姑肯定就坐在古柏下吹尺八,樹上的柏花往下落,像下雨一樣。陸菊人也正好去買肉,就去和那土匪搭訕,求著能進去看看寬展師父。那土匪說:明日我站崗,你來吧。第二天陸菊人拿了一袋米,四棵白菜,還有一籃子掛麵,讓老魏頭同她一塊去。在廟裏見了師父,出來後,老魏頭卻說他能看見鬼,剛才在廟院裏就有幾個,還說後半夜了街巷的鬼也很多,那些鬼並不是本鎮裏死去的人,麵孔生,常是哭哭啼啼訴說著各自遭撕票的往事。陸菊人說:魏伯,你別嚇我!老魏頭說:我沒嚇你,這五雷一來,真的是鬼多了。陸菊人說:那這咋辦呀,咱到老皂角樹下燒些紙錢?老魏頭說:燒是要燒的,這土匪總得有人管呀。陸菊人說:你是說讓井宗秀?老魏頭說:不知他管得了管不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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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了新屋院,井宗秀講究起衣著整潔,而且一閑下來,手就在嘴唇上、下巴上摸著胡須拔,臉便遲早見著都白白淨淨。但是,常常是正坐四方桌邊喝茶,或拿了雞毛撣子清理門窗和屏風上的灰塵,突然就停下來發愣。媳婦說:你咋啦?他說:我想我爹了。媳婦說:你爹死了那麼久,想鬼呀?!他不願意給女人多說,想自己現在住了這麼寬敞的屋院,爹的墳卻擠縮在那三分地裏,這心思越來越困擾他,就籌劃著要給爹遷遷墳。墳遷到哪兒?可以在自己的田裏,也可以買另外的地方,一定要建在渦鎮,不,就在黑河白河方圓一二十裏內,都要是最大最體麵的陵園。於是,他跑動了幾天,都在虎山灣裏和黑河白河岸上察看地形,回來自己倒先畫起陵園的草圖:墓丘高隆,石雕護欄,三級台階必須是青磚砌起,墓碑要擁座和帶帽。兩側柏樹密集,前麵明堂廣大,有石香案,有石燈、石馬、石羊。再矗一麵幾丈高的牌樓。畫完了,腦子裏又琢磨,牌樓是木結構還是石結構,而做石的是選方塌縣產的白石料呢還是龍馬關產的墨石料?一時拿不定主意。街上有人叫賣餄餎:北溝梁的蕎麵餄餎來囉。第一次不吃怪我,第二次不吃怪你!媳婦說:他愛吃餄餎,我去買些。井宗秀知道媳婦所說的他是指五雷,心裏多少有些不美,卻也不好說別的,那五雷確實是喜歡吃餄餎,每次吃都能吃三大碗,湯寬油旺芥末放重,吃得滿頭冒熱氣。媳婦拿了個小盆出去了,井宗秀覺得有些燥熱,就也出來隨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