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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菊人拿回了那個銅鏡,連續三個晚上,楊鍾不在,她就關了臥屋門在燈下要看上一會兒。這些年她聽說過鎮上是有人盜墓,也知道倒賣著古墓裏的東西很賺錢,而井宗秀為什麼要把這銅鏡給她,想必是井宗秀知道他爹墳地的秘密了要回報她,或者不是回報,是把他最珍貴的東西送她留個作念?但銘文一共是二十個字,她認得出有昭日月光明,全句是什麼意思,她搞不懂,就默聲說:井宗秀你不給說寫了個啥,你羞辱我!就把銅鏡扔到炕上去,偏不去再理,納起鞋底來。鞋底又厚又硬,必須先用錐子錐個眼兒針才能紮得透,這麼錐著紮著,哧哧地拉扯著麻線繩子。鞋底上的針腳才納了一行,她終忍不住看一下那銅鏡,再看一下那銅鏡,針就紮了手。她把手指伸在口裏吮血,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麼,自己的耳朵就發燒。她從炕上像獸一樣爬過去,把那銅鏡裝好在小布袋裏,下炕放在了櫃子裏的衣物下麵。重新坐炕上納鞋底了,麻線繩子很長,幾次把手指纏住,又下炕從櫃子裏取出了小布袋,放到牆頭架板上的瓷罐裏去。架板上是三個瓷罐,裏邊裝著儲存的桂花瓣,把桂花瓣倒出來,放進去了小布袋,再把桂花瓣又裝進去,楊掌櫃不會到這臥屋來,剩剩也摸不到那麼高,而楊鍾呢,他才不願意動桂花瓣的。這時候院門環在響,她慌忙起身,一邊抹了抹發髻,一邊去開門,是公公從壽材鋪忙完了才回來。公公說:楊鍾呢?陸菊人說:還沒回來。公公說:這野種!氣呼呼進了上房,還說了一句:你得把他管住啊!

楊鍾是沒有可管性的,楊掌櫃沒辦法,陸菊人也沒辦法。楊掌櫃給井宗秀訴苦過,說井宗秀和楊鍾年紀差不多,一塊兒玩耍的,或許井宗秀的話會聽。井宗秀說:是一塊兒耍大的,而能治住他的隻有井宗丞啊!果然他去勸過,楊鍾說:咱都是屬雞的,你幾月生日?井宗秀說:我九月。楊鍾說:我正月,你小雞還給老雞踏蛋啊!他甚至看不上井宗秀的臉白,又沒胡子,男人麼,要那麼白的臉幹啥?戲上的曹操是白臉奸臣,可曹操還有一把黑胡子的!但楊鍾還是認為在這渦鎮上,井宗秀和他一樣都是很想做事,也敢做事,至於能不能做成事,那得往後看的。他給井宗秀說:你若是個文的,我就是武的,誰要欺負你了,或者你有扛不動的什麼人了,你給我說!他還建議跟他一塊兒向彭家砭村的彭拳師學拳,井宗秀沒去。

井宗秀幾次經過小酒館,都看到楊鍾和一些閑人在裏邊喝酒。眾人吆喝中,楊鍾脫了上衣,那身竟長滿了毛,列出馬步,將一口氣吞進去,肚皮子上就有了一個疙瘩忽上忽下。旁邊人好奇那滿身的毛,近去拔一根,說:你精瘦精瘦的倒有毛?楊鍾說:練輕功才能長這毛,是飛毛!閑人們就起哄:飛呀,飛呀,給咱飛一下!楊鍾便看見了井宗秀在門口,喊:喝酒,你進來喝酒!井宗秀說他要到南門口外接貨呀,就離開了,一路上歎息著楊鍾不成器。

後來,渦鎮關於楊鍾的故事就多起來,甚至玄乎得不得了,說他學了輕功後,身上的毛越來越凶,竟然就有了一種本事,發起功了能來去無蹤,常常是和人喝酒,喝醉了,就把酒盅子扣在桌上,讓大家閉了眼,他說誰要吃鹵肉,就很快能從鹵肉店拿來鹵肉,他說誰吃燒雞呀,不大一會兒又拿來了燒雞。井宗秀不信這些,希望楊鍾還是再到他的布莊或水煙店去幹事,也算幫他賺些錢,能安生下來,可楊鍾三個月再沒露麵。又傳出三個月前楊鍾喝了酒,說他能去南溝的鳥梢鎮取個熊掌來,那裏的飯店野味都做得好,可他一走,酒友們卻睜開了眼,還揭了桌上的酒盅,楊鍾就再沒有回來。

楊鍾十天半月不回家,楊掌櫃和陸菊人都習慣了,並不在意,可一個月兩個月沒回家就急了,問過割漆的劉老庚,劉老庚說割漆是苦活,楊鍾哪裏會去割漆?楊掌櫃又去安仁堂,打問常去那裏的挖藥人,挖藥人說楊鍾是跟他們挖過石斛,但他去是顯擺他能在懸崖峭壁上的身手,也就是顯擺了一次再沒去過。楊掌櫃便給陳先生說:常說兒子是來討債的?陳先生說:那你前世欠了他麼。楊掌櫃說:我一輩子都不想他,可他有媳婦有孩兒呀!你給算算,他幾時收心回來?陳先生說:你把他一雙鞋在祖墳上燒去。楊掌櫃拿了楊鍾一雙舊鞋去燒,卻見墳上蘆子草旋天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回來又給陳先生講了,陳先生說:墳上出了事麼,草那麼高這是後輩出飛賊啊!嚇得楊掌櫃說:都怪我沒常去墳上照料!陳先生說:你找一條埋人抬棺的草繩放在草叢裏一塊燒吧,或許就好了。楊掌櫃回家把這事說給陸菊人,陸菊人哦了一下,半天悶著再沒言語,兩行眼淚流出來。楊掌櫃隻知虧待了兒媳,說:楊家的祖墳風水是好的,隻是長荒了草麼。自己出去尋找埋人抬棺的草繩。埋人抬棺的草繩平日是尋找不到的,就在壽材鋪等了三天,終於等到有喪家來買棺,他也去喪家行了禮情,再等著下葬時索要了一條用的草繩。第七日傍晚,和陸菊人又去祖墳,把草繩盤在墳頭,然後放火燒草。草不起明焰,隻冒黑煙,像一片烏雲罩在半空,待黑煙散盡,墳頭上幹幹淨淨,而那盤草繩也被燒化,但盤形不變,如蛇一般,楊掌櫃目瞪口呆,近去要拎,灰蛇卻霎時消失殆盡。

楊鍾是三個月後又出現在鎮上,人瘦得皮包骨頭,大罵那些酒友,說他正飛過一個崖頭,突然從空中跌下來,胳膊腿就斷了,在山裏的人家養了這麼多日子才好。他這話是真是假,沒人知道,而奇怪的是身上的毛慢慢脫落,走路也和平常人一樣,再不說扣了酒盅讓人閉眼了他能飛空取物的話。

到了六月初六,太陽正火,家家把箱櫃裏的衣物布匹拿出來曬,井宗秀的媳婦便在大門外拉起了長繩,搭掛了各種顏色的絲綢。井宗秀從外邊回來,忙讓媳婦把那些絲綢收回來,說:院子裏哪兒曬不了,你曬在街麵上?!媳婦說:我就是讓人看的!有粉不搽在臉上難道搽在屁股上?井宗秀說:人家都是藏著掖著,你就那麼愛張揚?媳婦說:你原來有啥的,都是我有旺夫命,現在有了,我咋不張揚?!井宗秀扇過去一個耳光,雖然沒扇住,媳婦卻坐在地上哭叫起來。她一哭叫,井宗秀越發生氣,就又出了門,獨自到街上酒館去了。

沒想到一壺酒還沒喝,冰窖巷的王婆婆卻來找他。王婆婆的娘家在虎山西溝岔,西溝岔一個遠房侄子被王魁綁了票子,那侄子的家人就哭哭啼啼來找老姑,要老姑求井宗秀。井宗秀心情還不好,說土匪都是狼,肉到嘴裏了能吐出來嗎,他不行。王婆婆說:你能行,你和土匪是一家的。井宗秀倒火了,說:我怎麼和土匪是一家?五雷要強占我的房子,我能不讓嗎,我就和土匪是一家了?!王婆婆打自己嘴,說:都怪我不會說話!嬸是窮人,也沒給你拿啥,但嬸當年是接生過你的,你生的時候是掉到尿桶裏的,撈出來不會哭,是我提後腿在屁股上拍了三下,尿從嘴裏流出來了才哭的。井宗秀歎了一口氣,說:唉,我去給說說,但我說話能起作用嗎?你為難我!

五雷是頭一天夜裏就到了130廟裏看王魁他們溜票子,溜了三個票子,這天晌午得了半麻袋銀圓,心情正好,聽了井宗秀的求情,就答應放王婆婆的娘家侄子。五雷說:我不在乎他了,得給你個麵子!井宗秀喜出望外,起身卻往門外走。五雷說:這就走啦?井宗秀說:讓我去大殿給菩薩燒上香。五雷說:菩薩不放人你倒給菩薩上香呀?!井宗秀說:我當然得請你客呀!你叫上人,我上香了咱就去許記火鍋店!五雷說:不吃火鍋,有沒有誰家店裏有紅燒驢鞭的?井宗秀說:那就到拐子巷炒菜館!井宗秀去了大殿,並沒有給菩薩上香,轉了一圈過來,五雷已叫了王魁等五個人,一行就去拐子巷。路上,井宗秀趁機又說了鎮上人以往都是要進廟裏燒香禮佛的,但現在有些不方便,能否隔出一道去大殿的路,五雷竟然也答應了。

這頓飯吃了五根驢鞭,喝了三壇子老酒,五雷他們沒事,井宗秀卻醉了。在飯館躺了半天,醒來隻剩下他一個人,剛到街上,票子的家人和親戚十幾個人齊刷刷就跪在他麵前磕頭。他趕緊扶他們起來,他們仍說了一大堆好話,但有一句他聽在耳裏:井掌櫃是從來不說一句硬話的,可從來沒做過一件軟事啊!他心裏挺受活,嘴上卻說:哪裏呀,哪裏呀!滿臉通紅,腳步搖搖晃晃地往家走。

走到皮貨行門口,楊鍾在門道裏鏟一張羊皮,井宗秀說:楊鍾,你在這幹啥哩?楊鍾說:你喝酒啦?喝酒也不喊上我!井宗秀說:你不學木工做壽材,倒來鏟羊皮,你會呀?楊鍾說:做壽材是盼人死哩,鏟羊皮做褥子是讓活人睡麼。我啥不會的?世上的事隻要我想學沒有不會的。井宗秀說:你吹吧。楊鍾說:那我給你說說熟羊皮的工序!羊皮放在大缸泡兩天,撈出來掛在杆上用刀刮,刮了碎肉加土堿搓洗,再在缸裏放鹽放芒硝放苞穀麵窩上十天,撈出來暴曬,再鋪平了噴水,潤潮,晾幹,就輪到現在用銼刀鏟了。陳伯,我說的對不對?陳皮匠說:你狗日的比來祥靈醒!楊鍾說:你那醬筍有熟皮子工序多嗎?井宗秀說:你過來,你過來。楊鍾走過來,井宗秀說:腦瓜子陣靈的,你得踏實幹個啥麼。楊鍾說:還讓我去醬筍坊?井宗秀說:布莊、水煙店由你選。楊鍾說:我是猴尻子坐不住麼!井宗秀說:鎮上誰不在做生意,你就這麼浪蕩下去?楊鍾說:都做生意了那就有我吃的了!井宗秀說:你是刀客呀還是逛山?!陳皮匠說:我看楊鍾就是個背槍命,宗秀你和阮天保熟,讓阮天保在縣城給尋個差事,免得他將來入了五雷的夥。楊鍾說:我去當保安?哼,要背槍我也要當井宗丞!井宗秀一下子閉了口,眼睜得多大。楊鍾卻還說:你平常眯了眼,一睜這麼大呀!井宗秀擰身就走,不再理他。陳皮匠說:楊鍾楊鍾,你狗日的信嘴胡說了!楊鍾說:我說井宗丞又咋啦?他井宗秀不認了他哥,我認呀,小時候,我和井宗丞就投脾氣嘛,如果他現在還在鎮上,我兩個呀……他蹺起了大拇指,又對著井宗秀伸出小拇指,還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陳皮匠忙來捂他嘴,沒捂住,他高了聲地說:我就說啦,誰給縣政府舉報去!

井宗秀踉踉蹌蹌進了家,酒勁又上來了,去扶臥屋門口的掃帚,掃帚卻在跑,沒扶住,就又去靠門簾,門簾也不讓他靠,撲咚就倒在門檻上。媳婦聞聲從後院跑來攙他,說:你請大架杆喝酒哩,人家沒醉你倒醉了!井宗秀硬著舌頭,說:他回來了?!媳婦說:早回來了,我在街上買了些杏,他吃哩,我給你拿幾個去。井宗秀說:杏?媳婦說:是南山溝裏的杏,不酸,還是甜的。井宗秀身子剛一挨到椅子,就吐開來,人便軟癱成一堆泥。媳婦說:你就這樣往椅子上吐呀,昨天才洗的椅墊。你吃的啥東西,能熏死人,粉條都沒咬呀!媳婦嘟囔著,卻奇怪井宗秀竟然沒發火,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什麼,湊近耳朵聽了,聽到的是:井,井宗丞,呀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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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丞當上二分隊長後,69旅還在秦嶺西南一帶,而秦嶺東北各縣的保安隊都張狂地要消滅遊擊隊,遊擊隊則今日化整為零,明日聚零為整,能咬就咬一口,咬住肉了連骨頭都啃,咬不住了,就鑽進山林,反複無常,神出鬼沒,反倒聲勢一天比一天大起來。

也是在這幾年,秦嶺自遭過蝗災,又連續旱著,十天半月裏要刮一場風,黃風,成片成片的箭竹、龍頭竹、木竹全都開花,竹林開花壯觀是壯觀,但開完花竹子就枯死了。隨之是蠅蟲叢生,遍布在大路小道上。蠅分青蠅和蒼蠅,青蠅亂色,蒼蠅亂聲。不時傳來某溝岔有了蟒蛇,常在月圓時分,噓氣成雲,而采藥的打獵的割漆的伐木的,還有那些腳客,一旦誤入其中,立即身子僵硬,氣短而死。更多的人,幾乎是一個村一個寨的,都害起嗓子疼,輕者咳嗽,重者喉嚨化膿,口水難咽,必須去山上尋七葉子樹。七葉子樹有結節,呈串珠狀,三五個葉片輪生莖頂,那葉子熬湯喝了才能治。可憐的是到了春季,山裏人無以為食,吃橡子和柿子拌稻糠磨出的炒麵,吃草根樹皮觀音土,老老少少脖子上掛了鑰匙,那種刻著槽的直把銅鑰匙,不僅是為了開門鎖,還是大便時能隨時掏糞。廁所裏野路旁總會看到屎疙瘩上沾著膿血,每個村寨裏都有人屙不下來憋死了,或有人掏糞時血流不止,趴在那裏半天就沒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