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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三日晌午,井宗秀讓蚯蚓跟著,裝了一籠子核桃仁餡的點心和麻糖、酥餅,還有一籠子葡萄梨子棗,送去了廟裏,王魁這才知道要過中秋了。井宗秀說:架杆有女人了,把日子過糊塗了!王魁說:是呀是呀,虧你有這心!井宗秀說:還有好事哩,後天晌午你們哪兒都不要去,吳掌櫃在家設席款待哩。王魁說:好呀,那你再準備一對銀鐲子,權當是給我辦婚宴的!井宗秀說:這沒問題!心裏卻起愁,鎮上沒有銀器店,一時到哪兒買銀鐲子?離開廟後,想來想去隻好找陸菊人,他是見陸菊人戴過銀鐲子的,便支開蚯蚓,去了楊家。楊鍾也在家,一聽不同意,說:如果滅不了土匪,這銀鐲子不是沒了?!井宗秀說:肯定滅!楊鍾說:就是滅,銀鐲子再從死人胳膊上摘下來那不晦氣?陸菊人卻從手腕上卸下銀鐲子給了井宗秀,說:有啥晦氣的,滅了土匪我這鐲子還有一份功勞哩!

十四日的清早,王魁起來得早,剛剛到廟門外伸胳膊屈腿地活動,聽到有什麼叫,叫得怪瘮人的,扭頭尋找,一隻貓頭鷹就在山門牌樓上。貓頭鷹叫是要死人的,王魁說:今日我不出去,這死誰呀?便揚手打了一槍。槍一響,巷口的陰影裏突然有人拉著毛驢跑出來,毛驢馱著兩個大竹筐先是跑不快,那人使勁拽韁繩,毛驢跑前去了,那人又攆不上,一隻鞋都跑遺了。王魁喊:誰?那人站住,說:不怪我,這不怪我,是掌櫃讓馱的。王魁近去一問,是吳掌櫃的店夥計馱東西要去虎山崖的洞窟,已經去了五個驢隊,他是最後一個才到了巷口,看到架杆了就藏在陰影裏,槍一響還以為是架杆要打他才跑出來的。王魁說:吳掌櫃呢?夥計說;掌櫃一家昨晚上就上了洞窟。王魁當下火了,喊護兵去把井宗秀拉來!井宗秀聽護兵說了原委,心裏叫苦不迭,後悔不該相信吳掌櫃。一到廟門口,王魁叭的一槍就朝頭上打來,他摸了一下頭,頭還在,頭上的帽子也在,把帽子卸下,帽頂上的那個帽疙瘩被打掉了,說:真是好槍法!王魁說:你說姓吳的中秋節在家擺酒場子,他怎麼就跑了?你們在耍我?!井宗秀就破口大罵吳掌櫃,罵過了,說:他跑了還有我麼,我來擺,就在廟裏擺,咱三天三夜的海吃海喝!王魁說:他舍不得錢是吧,那我偏讓他出些血本!

這個中午,王魁派人去破吳家門,上樓閣,下地窖,翻箱倒櫃,是沒有搜騰出大洋細軟和大煙土,卻搬走了三十二麻袋食鹽,五個甕的菜油,十三捆布匹,二十擔稻子和二十擔麥子,還有三缸燒酒和一缸米酒。街上的人都在看,不敢上前阻攔,倒感歎吳家的家業厚呀,珍貴的財物都馱光了,剩下的還有這麼多東西!而當兩個土匪最後往出趕三頭豬,不是這頭往北跑就是那頭往南跑,收攏不住,兩個土匪就指著人群說:來把豬吆到廟裏去!沒人過來。其中一個土匪朝街麵放了一槍,子彈蹦起來打到屋簷上,一頁瓦嘩地粉碎在空中。有三個人便幫著吆豬了。人群裏有婦女低聲問鄭老漢: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嗎?!鄭老漢卻在瞅著小兒子,但人群裏沒有瞅到蚯蚓。

蚯蚓是跟著井宗秀到了南門口,井宗秀說:你是吃屁呀,一步不離的!蚯蚓說:我是護兵!井宗秀說:你帶彈弓了沒?蚯蚓說:帶著,百發百中!井宗秀說:你到老皂角樹上給我打些皂角去,打好了就在樹下等我!蚯蚓去了,井宗秀立即鑽進苟發明家,阮天保和杜魯成正吃飯,說了事情變化,阮天保說:你偏讓姓吳的擺酒席,你是擺不起啦!井宗秀說:別人平白無故地擺酒席土匪容易疑心麼,誰能料到會這樣!我答應了我來重擺酒場子,就在廟裏。你倆明日一早藏身在廟西北角圍牆外,那裏是廟裏廁所的糞池子,廟裏要打起來,就從糞池子的蹲槽下鑽進去打土匪的身後。阮天保說:從糞池子的蹲槽鑽進去?那怎麼鑽?!我要翻院牆,讓杜魯成去鑽吧。井宗秀就說:不管用什麼辦法,必須在第一時間進入廟後院。然後又找陳來祥、唐景、鞏百林、王路安、張雙河、馬岱,安排他們晚上就同他去廟裏殺豬宰雞,明日早早過去幫忙挑水、淘米、洗菜、生火做飯,仗若打起來就拿刀棒守住廟門口。再去楊家交代楊掌櫃明日一早假裝在北門外沙壕裏淘沙,等候縣上的人一來,指引著直接去廟裏。直到一切安排停當,去了老皂角樹下,蚯蚓還是在那兒,卻和一個人吵鬧。

那人叫施四司,長著個長嘴,人叫他時也就噘了嘴,牙齒咬著發死死死,他常常販羊時豬價漲了,販豬時又漲了羊價。那日從黑河北邊的構峪販了一批藥材,給老皂角樹磕頭,蚯蚓也去了樹下拿彈弓打皂莢,他說:你敢拿彈弓打皂莢,以後槍子就打你的頭!蚯蚓就不敢打了。施四司禱告:如果這批藥材賣給安仁堂大價了,你就掉下皂莢來!蚯蚓也仰頭看著樹梢,說:井宗秀要皂莢,皂莢你就掉下來!話說完果然掉下四個皂莢。蚯蚓撿了,施四司卻說皂莢是樹給他的,蚯蚓說皂莢是樹給井宗秀的,兩人就吵起來。井宗秀對蚯蚓說:行,靠得住!蚯蚓說:我一說你要皂莢,皂莢就掉下來了!井宗秀說:這好啊,事情要成啦!蚯蚓說:啥事要成啦?井宗秀怔了一下,給施四司說:你不是藥材要賣個大價嗎?就把皂莢扔給了施四司。施四司高興地去了,蚯蚓不解,井宗秀便給蚯蚓買了一碗餄餎吃了,還給買了一包瓜子。蚯蚓說:明日幹啥呀?井宗秀說:明日好好睡一天。蚯蚓說:過節呀睡覺?井宗秀說:睡覺。我睡覺,你也睡覺。

那三頭豬被人吆著,有一頭不知吆到哪兒去了,井宗秀帶了陳來祥、李文成、唐景、鞏百林、苟發明、張雙河、馬岱、王路安當天夜裏在廟裏把兩頭豬殺了蒸肉,心裏仍惦記著明日阮天保杜魯成能否及時進入後院。等肉蒸出來,土匪們都來啃骨頭,他說去上個廁所,到了廟院西北角。那廁所是有個小房子,裏邊有兩個蹲槽,直對著牆外的糞池子。井宗秀看了看蹲槽,是有些小,用腳踹了踹,又踹掉了兩頁磚,就把踹下來的磚再鬆鬆放上去,出了廁所,見地上有一根木棍,拾起來扔到院牆外。

第二天中午,陳來祥他們在廟裏做飯,井宗秀張羅著擺了一排七張桌子,招呼土匪們坐席,整盤整盤往上端肉,打開了一缸酒給每人都倒一碗。酒淋灑在桌麵上,有土匪湊了嘴去吸,井宗秀說:不吸了,咱有的是酒!就掏出銀鐲子給了王魁,王魁當場給女人戴上,說:我現在是有女人啦!我會讓兄弟們都有女人!眾土匪哇哇叫好,拍桌子敲板凳,一時間胡吃亂喝,杯盤狼藉。

半早晨,楊掌櫃起身去北門外沙壕裏淘沙,陸菊人嫌公公年紀大了,手腳不便,她和楊鍾去。楊鍾卻不願意,說:陳來祥他們去做飯了,肯定井宗秀給我大任務哩,我等著!陸菊人便獨自走了。楊鍾等了一會兒,仍沒見井宗秀找他,楊掌櫃說:可能沒啥大任務了。楊鍾說:沒大任務為啥不讓我去廟裏?楊掌櫃說:宗秀是不是嫌你沉不住氣,容易壞事?楊鍾說:我能壞什麼事,我自己去!楊掌櫃說:你現在去那裏真會壞事的!楊鍾說:這麼大的事我能不參加?!楊掌櫃說:那你也指引路去。楊鍾便嘟嘟囔囔不滿著也去了北門外沙壕。兩人在那裏淘沙,原本是做樣子的,而太陽端了頂,還沒見縣上人來,楊鍾說:是不是不來了?我去山彎那兒迎接去。陸菊人說:淘你的沙!又淘了一會兒,楊鍾說:我去看看阮天保杜魯成在廟後牆藏好了沒?說罷就走。陸菊人氣得說:你是猴呀,就不能靜——靜一會兒?!楊鍾說:我是戲裏的孫悟空!陸菊人說:把罐子提上!來的時候陸菊人提了水罐子。楊鍾說:我不渴。陸菊人說:誰是讓你喝呀!提上罐子了沒人注意你。

楊鍾到了圍牆西北角外,阮天保和杜魯成已經在那裏了,正為難著從糞池子的蹲槽那兒怎麼鑽進去,即便能鑽進去,那也是弄得一身一頭的屎尿。杜魯成說:井宗秀讓你來的?楊鍾說:我怕你們沒到位哩,咋藏在這裏熏死人啦!西邊那兒有個豁口,草半人高的,藏在那兒多好!就領了阮天保和杜魯成去了西邊圍牆外,沒想那豁口在土匪住進廟裏後已重新砌了。阮天保說:這牆能翻過去?楊鍾說:你還講究是保安隊的,這都翻不過去?阮天保說:要是往常,你說這話是尋著我揍哩!楊鍾說:我尋些木棍兒插在牆縫裏,到時候踩著就翻過去。記起糞池子那兒有根木棍,取了來,還沒插好,廟裏有了槍聲,立即叫喊一片,槍響得更激烈。楊鍾說:再躍,我抓手!阮天保一躍,楊鍾抓住手了,阮天保又往下掉,楊鍾身子失衡,脫了手,竟自己跌進了牆內。牆內的楊鍾著急喊:把槍扔進來,把槍扔進來!但阮天保和杜魯成沒有把槍扔進去,折身又往糞池子那兒跑。

楊鍾手無寸鐵,就趴在草叢裏,看著保安隊的人和土匪在亂打槍,有三四個被打死了。他趕緊在地上撿了塊磚頭往巨石上跑,想占住高點,但石下已經有三個人在追著一個人打,那人也往巨石上的亭子跑,他就倒在那裏裝死,等追趕的三個人從他身邊跑過,他又站起來,爬那棵古柏。在樹上,看到那三個人終於追上那一個人了,那人打了一槍,追在前邊的人哎喲一聲倒在亭子的台階上,另兩個追著的人撲上去就用刺刀戳,那人就死在亭子的欄杆上。那兩個人扶著受傷的人跑下巨石再往前邊去,他從樹上往下溜,想去亭子上撿那個死人的槍,還沒溜下來,再有三個土匪也往後院跑,跑著跑著不跑了,站在那裏,三個人都沒了頭,然後柴捆子一樣全倒下去。他又爬上了樹頂,還想那三個人怎麼突然沒頭了,是炸子射中了頭嗎?聽說子彈蘸了唾沫射出去就是炸子,打到腦袋上腦袋就會爆的。便見王魁拉著他的女人跑過來,跑著跑著,一推女人,自己卻跑向那廁所,回頭連打了幾槍,就躥上廁所的小屋頂上,屋頂是柴草苫的,踏上去似乎一腳踏空了,但很快又跳起來到了圍牆上,回頭還看了一下就跳了出去。

杜魯成站在糞池子裏從蹲槽洞往裏鑽,頭頂掉了兩塊活磚,剛塞進去頭,肩膀還卡著,咚的一聲牆上掉下個東西,他在問:是啥?是啥?阮天保正要跳進糞池子,見掉下來的是人,來不及答話,也顧不得開槍,掄了槍托砸了去,那人就倒在糞池子裏。杜魯成抽出了頭,那人已經從糞池子往出爬,爬一次,阮天保掄一槍托,連爬三次,掄了三槍托,那人就窩在糞池子裏不動了。杜魯成扯了那人頭發,再從糞池子裏拉出來,一看臉,說:天保你打得好,這狗日的是王魁!阮天保說:是不是?杜魯成說:宗秀說王魁是大鼻子豁豁牙,就是他!阮天保說:擒賊擒王,我打的就是他王魁!王魁還昏迷著,兩人就抽了他的褲帶反綁了雙手,又把頭壓住塞進他的褲襠裏。

廟裏的槍聲不久就停止了,井宗秀領著麻縣長和保安隊長史三海清查人數,土匪被打死了十三個,俘虜了三十八個,就是沒有王魁。問王魁的女人,女人說王魁翻後院牆跑了,麻縣長很生氣,問井宗秀:不是讓你們內應嗎,後院裏就不布置人?井宗秀說:安排了杜魯成和阮天保啊。史三海聽說阮天保,鼻子裏連哼了幾下。井宗秀便大聲叫喊杜魯成、阮天保,杜魯成在圍牆外應聲:在這兒!井宗秀說:到現在了你們還沒進來?!杜魯成說:王魁逮住了,逮住了!眾人出了廟門到圍牆外,王魁的頭還塞在褲襠裏,身子窩蜷著是一個圓球,而杜魯成和阮天保則渾身的屎尿,臭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