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2 / 2)

說實情話,幾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莊子的書,是疑惑過老莊本是一脈的,怎麼《道德經》和《逍遙遊》是那樣的不同,但並沒有究竟過它們的原因。一日遠眺了秦嶺,秦嶺上空是一條長帶似的濃雲,想著雲都是帶水的,雲也該是水,那一長帶的雲從秦嶺西往秦嶺東快速而去,豈不是秦嶺上正過一條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下流過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上流過是我感覺的河,這兩條河是怎樣的意義呢?突然醒開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學,莊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學。這就好了,我麵對的是秦嶺二三十年代的一堆曆史,那一堆曆史不也是麵對了我嗎,我與曆史神遇而跡化,《山本》該從那一堆曆史中翻出另一個曆史來啊。

過去了的曆史,有的如紙被糨糊死死貼在牆上,無法扒下,扒下就連牆皮一塊兒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邊爬滿了蟲子和苔蘚,搞不清那是碑上的文字還是蟲子和苔蘚。這一切還留給了我們什麼,是中國人的強悍還是懦弱,是善良還是凶殘,是智慧還是奸詐?無論那時曾是多麼認真和肅然,虔誠和莊嚴,卻都是佛經上所說的,有了掛礙,有了恐怖,有了顛倒夢想。秦嶺的山川河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來寫那個年代隻著眼於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況大的戰爭從來隻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鬥卻往往細節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讀到了李爾納的話:一個認識上帝的人,看上帝在那木頭裏,而非十字架上。《山本》裏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並不是寫戰爭的書,隻是我關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這木頭和石頭中去了。

在構思和寫作的日子裏,一有空我仍是就進秦嶺的,除了保持手和筆的親切感外,我必須和秦嶺維係一種新鮮感。在秦嶺深處的一座高山頂上,我見到了一個老人,他講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話,說是,那時候,山中軍行不得鼓角,鼓角則疾風雨至。這或許就是《山本》要彌漫的氣息。

一次去了一個寨子,那裏久旱,男人們竟然還去龍王廟祈雨,先是祭豬頭,燒高香,再是用刀自傷,後來幹脆就把龍王像抬出廟,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們在家裏也竟然還能把門前屋後的石崖,鬆柏,泉水,封為××神,××公,××君,一一磕過頭了,嘴裏念叨著祈雨歌:天爺爺,地大大,不為大人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風調雨順長莊稼。一次去太白山頂看老爺池,池裏沒有水族,卻常放五色光,萬字光,珠光,油光,池邊有著一種鳥,如畫眉,比畫眉小,毛色花紋可愛,聲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葉寸荑,它必銜去,人稱之為淨池鳥。這些這些,或許就是《山本》人物的德行。

在秦嶺裏,可以把那些峰認作是挺拔英偉之氣所結,可以把那些潭認作是陰涼潤澤之氣所聚,而那山坡上或窪地裏出現的一片一片的樹林子,最能讓我成晌地注視著。每棵樹都是一個建築,各種枝股的形態那是為了平衡,樹與樹的交錯節奏,以及它們與周遭環境的呼應,使我知道了這個地方的生命氣理,更使我懂得了時間的表情。這或許又是《山本》布局。

隨便進入秦嶺走走,或深或淺,永遠會驚喜從未見過的雲,草木和動物,仍還能看到像《山海經》一樣,一些獸長著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於《山海經》的,也能看到一些人還長著似乎是獸的某一部位。這些我都寫進了《山本》。另一種讓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論是瓦房或是草屋,絕對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頂,裝在門上端,問過那裏的老鄉,全在說平日通風走煙,人死時,神鬼要進來,靈魂要出去。《山本》裏,我是一騰出手就想開這樣的天窗。

作為曆史的後人,我承認我的身上有著曆史的榮光也有著曆史的齷齪,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親的毛病,我對於他人他事的認可或失望,也都是對自己的認可和失望。《山本》裏沒有包裝,也沒有麵具,一隻手表的背麵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我寫的不管是非功過,隻是我知道了我骨子裏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需要那個廟裏的地藏菩薩。

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讀書,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覺得力不從心。寫作的日子裏為了讓自己耐煩,總是要寫些條幅掛在室中,《山本》時左邊掛的是“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右邊掛的是“襟懷鄙陋,境界逼仄”。我覺得我在進文門,門上貼著兩個門神,一個是紅臉,一個是黑臉。

終於改寫完了《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嶺,去時經過一個峪口前的梁上,那裏有一個小廟,門外蹲著一些石獅,全是砂岩質的,風化嚴重,有的已成碎石殘沙,而還有的,眉目差不多難分,但仍是石獅。

2017.10.1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