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在一個人的學生時代之中，總有那麼一兩個暑假，是刻骨銘心的。
遠淺後來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這個難忘的暑假給她的衝擊太大，埋藏了太多的隱疾，以至於最後連自己也圈繞進去。
很多事情，看似毫無關聯，其實累積太久，終會變成更黑暗的深淵。
這個暑假，一共有兩件事情，讓遠淺在後來的歲月裏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李麗的事情是第一件。
那個沉悶的夏夜。那個燈紅酒綠的酒吧。
那個觥籌交錯中遠淺和李麗撞上的眼神。
最後的情形是遠淺坐在李麗的小轎車裏，車內空調的冷氣與外麵的高溫形成鮮明的對比。遠淺的身上一陣一陣地起著雞皮疙瘩，偶爾還會打個小噴嚏。
李麗坐在遠淺左邊的駕駛位置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吞雲吐霧的樣子讓遠淺覺得疏遠。
昔日的優雅萬人迷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一副頹然卻更真實的軀殼。
眼看又是一根煙就要燒盡，李麗摸出女士煙盒，準備拿下一根。
“別抽了。”
遠淺終於說出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這三個字蹦出口後，遠淺發現開口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艱難。
車內的氣氛有幾秒的停頓。
隨後，李麗收起煙盒，趴到方向盤上。
遠淺見她埋著頭，好像很疲憊很困乏的樣子，幾欲伸手過去，卻又不知道碰觸之後該說什麼。
“你是有很多想問我對吧？”突然李麗的聲音從她垂下的長發中穿出來。
“我……”遠淺擰著眉，該說什麼？說是？說不解？還是刨根究底地問個清清白白？
李麗的語氣飄飄然，仿佛裏麵掩藏了太多遠淺看不清抓不住的東西。
她緩聲說：“你被嚇著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這世界上，本就有太多東西是掩蓋在表麵之下的。不知道，並不代表不存在。”
遠淺想，那肯定是一個很長很跌宕起伏很八點檔劇情的故事。
那天晚上，李麗的車停在風平浪靜的江邊，從九點到淩晨十二點，整整三個小時，她都試圖給遠淺描述那些在遠淺看來不可能出現的情節。
遠淺抱著車座上的靠枕，聚精會神地，聽趴在方向盤上的她慢慢絮語。
夜涼如水，月明星稀，江麵上倒映著天空的點點銀光，襯得這不凡的晚上萬籟俱寂。
李麗瞳孔的顏色，比這夜色更黯。
她說，你看見那天空了麼，你覺不覺得，人是多麼的渺小。
她說，我小時候，從來不覺得人在這世界上，是這樣的手無縛雞之力。
她說，你覺得我過得開心嗎？你覺得我過得幸福吧？你是不是曾經也想過，將來一定也要成為我這樣的人？
她說，多少人，明裏暗裏告訴我，我那麼優秀，那麼好，她們那麼羨慕，那麼敬佩。可是這麼多年來，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除了我自己，又有誰知道呢？
她說，你為什麼拿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麼？你是不是在想，我有這麼好的家庭這麼好的爸爸媽媽，有什麼可讓我不開心的？嗬嗬，我的好家庭啊。你大概不知道，我爸和我媽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吧？當初我爸會娶我媽，我媽會嫁給我爸，不過是做了他們覺得互利共贏的選擇。那些商界裏流傳的佳話啊，年輕貌美又有能力的她，嫁給了事業有成又體貼的他，多麼完美的童話啊。我高三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那次植樹節，我們學校為了給我們快高考的學生減壓，組織去偏遠郊區一個小公園種樹，小公園附近有一片別墅區，我就是在那裏，看到我爸的車，還有跟他一起下車的一個女生，那女生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我爸摟著她的腰，兩人說說笑笑走進一棟別墅。和我一組的幾個同學在我身邊說，這就是我們市出名的“小三別墅區”，因為偏遠，很多有錢人都在這裏包養情婦，被包養的以女大學生居多，你看那男的，老的都快當那女生的爸爸了哈哈。這些話，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那些同學並不知道那是我爸，因為他太忙了，從來沒參加過我的家長會，還好他沒參加，不然，我真不敢想象，要是他被認出來，我該拿什麼顏麵去麵對同學們，一直都那麼驕傲的我。
她說，你很吃驚對吧？我當時的表情，比你現在的樣子更猙獰。我忍著眼淚，跟著同學們一起笑。可能我的心，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變得冷硬起來的吧。
她說，當然，這並不是最糟的橋段，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麼嗎？是當我為了爸爸的所作所為而痛苦，為了不敢告訴媽媽而揪心，為了這個家庭的完整而隱瞞糾結到不敢麵對他們倆人的時候，我又撞見了我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當時我的感覺，隻能用五雷轟頂來形容。我瘋也似的逃回家，捂在被子裏哭得昏天黑地。我媽回來問我的時候，我告訴她看到她的那個男人了，我還告訴她，我也看到過爸爸和別的女人了。我以為我媽會震驚，可是，她隻是小楞一秒，然後平靜地告訴我，她都知道我爸的事，而我爸也知道她的事，因為她和我爸並沒有愛情，當初結婚的時候，他們就寫了協議，結婚，生子，僅此而已，他們各有自己的愛人情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並且不打擾幹涉彼此。你看，而我，就是那個多餘的產物。
她說，他們對我都很好，我有世上最好的爸爸和媽媽，但是，卻沒有世上最好的爸爸媽媽。
她說，那時候的我，在家天天鬧脾氣，甚至想通過自殺來從噩夢中解脫，可是連上天都不收留我，我被搶救了過來。於是我又曠課，絕食，想離家出走。你們都不知道吧？那段時間我爸媽在家輪流監視著我，對親戚朋友都說是我為了高考而閉門苦讀。眼看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後來他們倆反複給我做思想工作，希望我回學校上課。我那時候一心想逃，就趁機提出了出國上大學的要求。他們見我肯學習不鬧了，什麼條件都答應。我當時的想法是，遠離這個畸形的家庭，走得越遠越好，出去之後就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說，國外的環境本就比較開放，我又帶著這麼大的心病去，剛開始的時候難免叛逆放縱，我學會了抽煙，喝酒，還交了好幾個男朋友，不談感情，隻為刺激發泄。我看不起所謂的愛情，更不相信親情，一心墮落。直到……
她說，直到有個被我玩弄的男生，為了報複我，把我帶到他住的公寓，結果六七個男生埋伏在那裏，居然想對我施暴，我大聲呼叫，最後才被鄰居救了。對，那個鄰居，就是你今晚見過的那個女人，她叫Jessie。是她救了我，救了我的人，救了我的心，救了我整個未來。如果不是她，我或許就永遠墮落在外了。
她說，你們現在看到的李麗，很大一部分，是她塑造出來的。因為她，我才重新找回自己，因為她，我才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我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都是同齡人，她也是爸爸出軌家庭破裂才出國留學。對男人的反感，和在異國他鄉對彼此的依賴，最終讓我們走到一起。
她說，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一開始我是不想回國的，但是她媽媽生病了，不得不回來，我，也就跟著回來了。她跟我不在一個城市，但也不算太遠，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們每周最少見一次麵，雖然異地，感情卻依然穩定。
她說，你們大家不是一直都好奇嗎？為什麼我一直不談戀愛，大人們都以為我條件好，眼光高，都看不上普通人。其實，我隻是早已心有所屬，對男人沒有興趣而已。
她說，噢？你問我為什麼最後又選擇了遼展？還是因為Jessie，她雖然反感男人，但是對她媽媽卻很盡孝道，她回國也是順從她媽媽的意思，考了公務員，做著穩定的工作，而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她媽媽給她介紹了對象，覺得她不小了，希望她能在三十歲之前結婚。那次我們談了很久，最終，在這個不包容同**情的國度，隻能妥協於現實。我們約定各自結婚，但是會一直相愛，對外就說是朋友，然後陪伴彼此，不管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