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野人山,從來沒有一支隊伍走進過,肯定也不會有一張能夠指引路徑的地圖。而且,人跡罕至的緬北野人山也從來就沒有路徑,一頭紮進野人山的遠征軍們,隻能依靠指北針和太陽來辨別方向。然而,指北針不是人人都有,太陽也不是天天都有。遠征軍老兵說,走進緬北森林裏,樹木遮天蔽日,陽光無法穿透纏繞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樹冠,森林裏的白天也如同黑夜,很多零散的隊伍,因為不辨方向,而在森林裏走失了。

新22師的前麵,就是第5軍軍部。這支撤退部隊的最高長官是杜聿明。新22師為第5軍斷後,第5軍的另一支部隊96師一部在前開路。而第5軍的另一支部隊200師,還遠在臘戍以北。

新38師,在阻擊日軍完成了掩護任務後,就沿著野人山南麓,掉頭向西。他們沒有走進野人山。

第5軍的汽車行駛到了一個名叫莫的林的地方時,前方就再沒有路了,所有人都從汽車上跳下來。為了不把物資留給日軍,遠征軍把一路帶來的汽車和大炮堆放在一起,澆上汽油點燃了。火光熊熊,燃燒了一個晚上,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夾雜著鋼管的爆裂聲,在靜靜的夜晚聽起來讓人心悸。

天亮後,第5軍所有人,包括杜聿明都徒步進入黑暗的叢林中,在樹林之間覓路前行。1500名傷員留在原地。

這一天是1942年5月15日。

事實上,在那樣艱苦惡劣的環境中,帶著1500名傷員穿越緬北野人山,是非常不現實的。

留下的,意味著死亡;而離開的,也麵臨著死亡。

96師師長餘韶以後寫了一篇名為《挫辱而歸的第一次遠征》的文章,詳細寫到了遠征軍留下傷病員後在野人山行進的那些經曆:

15日,八時出發,進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線黃土外,餘皆草木。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連狗都鑽不進去。行未數裏,忽聞群猿哀鳴,甚為淒慘。它們都在樹上攀緣跳躍,尖臉、長腳、黑毛,身長約二尺許,不下千頭。

5月16至18日,均於森林中行軍,仍是滿目青蒼,遮蔽天日,群猿啼鳴,聞之異常刺耳。媽蟥甚多,草間樹梢皆是,人人身上多處被咬,傷口流血。挨近草木坐立,數分鍾後,身上螞蟥已百十條矣。幸而在空廣無落葉的幹土地麵上,螞蟥不來,否則是無法露營的。

這是遠征軍剛剛走進野人山的情景,已經讓人聞之心驚。而更艱巨的、更危難的場景還沒有出現。

遠征軍,一步一血,一步一血地走上回國之路。

5月21日,就在第5軍的先頭部隊離開莫的林六天後,日軍的先頭部隊趕到了。留在莫的林的1500名遠征軍傷兵,失去了戰鬥能力的1500名遠征軍傷兵,因為不願意被日軍俘虜,就擠坐在一起,讓還能動的戰友澆上汽油,引火自焚。

1500名不願意跟隨大部隊,淩晨一起慨然赴死。

當天晚上,後續部隊把這個消息報告了杜聿明,杜聿明悲傷不能自已,他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帳篷,麵對著莫的林方向,俯首默哀,沉默良久,然後,他抬起頭來,麵對星空朗朗起誓:“光亭隻要一息尚存,誓滅日寇,報此仇雪此恨,以慰諸烈士在天之靈!”光亭,是杜聿明的字。

說到遠征軍,就不能不說到一個叫作史迪威的美國人。

史迪威當時擔任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兼中緬印戰區美軍司令,他當時也在緬甸指揮中國遠征軍作戰。緬甸戰役打了兩個月,史迪威就與杜聿明爭吵了兩個月。他們的戰術思想完全相左,每一城一地的攻打與放棄,都會讓他們爭執不下。政出多門,戰機延誤,這也是後世的人們認為第一次入緬作戰的失敗原因之一。

但是,畢業於西點軍校的史迪威是一名真正的軍人,這一年他已經60歲了。當緬甸戰役失敗後,羅斯福派遣了一架飛機準備接史迪威離開險象環生的緬甸,前往風平浪靜的印度。但是史迪威拒絕了,他認為一名真正的軍官,在危急時刻,就應該和他的部隊在一起。後來,這名年已花甲的老頭,硬是依靠著一根拐杖,率領一支小分隊徒步走向緬北叢林,進入了印度。到達印度的時候,身邊隻有十個人。

這個強悍的老頭後來在印度組織了同樣強悍的中國駐印軍,然後,中國駐印軍在緬甸叢林痛毆日軍多個師團,替老頭報了一箭之仇,更替死難的遠征軍戰友報了一箭之仇。

史迪威和蔣介石也有矛盾。他們的矛盾也伴隨著緬甸作戰的始終。

在1942年5月這個雨季來臨的季節裏,史迪威下令中國遠征軍放棄緬甸,向印度撤退。這是為了減少更大的犧牲。

但是,蔣介石堅決反對中國遠征軍撤入印度。他對史迪威未經請示擅作主張大為不滿,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擅自令我華軍赴印度而彼且離開隊伍,先自赴印,並無一電請示。此種軍人,殊非預想所及。然此乃餘考察無能與信人太過之罪,而於人何咎!”幾天後,蔣介石又讓駐華軍事代表團團長馬格魯德轉告史迪威:“中國軍隊無退人印度之意。”然而,這封電報史迪威是否收到,不得而知。緬甸叢林,山大林深,也許史迪威根本就沒有收到。比如第5軍,在第5軍進入野人山後不久,就因為天氣潮濕,電量很快用完,第5軍與重慶方麵失去了聯係。

龍英所在的新22師奉命斷後,他們每天都要與追上來的日軍激戰多次,那個時候,遠征軍都把追趕的日軍前哨部隊叫作斥候。斥候是一個文言詞語,是古代對尖刀部隊的稱呼,起源於漢代。

新22師交替掩護著向後撤離,有幾次,日軍的前哨部隊將新22師的斷後部隊包圍了,而新22師的斷後部隊就像一隻渾身淌血的猛獸,撲上去與日軍撕咬,撕下日軍一塊肉後,日軍就倉皇逃竄。新22師舔掉身上的血跡,回頭追趕已經走遠的第5軍軍部。

隊伍在森林裏向前行走,既要留意第5軍行軍後留下的蹤跡,又要留意身後突然出現的日軍斥候部隊。在白天,借助著森林裏微弱的天光,遠征軍能夠看到遠遠的大樹後,披著獸皮的野人在向他們窺視,他們還會發出野獸一樣的叫聲,聲音特別刺耳。而等到遠征軍走近了,他們就像猴子一樣攀著樹枝逃走,很快地消失在了森林深處。

而到了夜晚,森林裏的各種猛獸全都出來了,它們潛伏在黑暗中,盯著這群疲憊不堪躺倒在地的士兵,士兵們能夠望見猛獸黑暗中閃閃發光的眼睛,發著瘮人的黃光。各種野獸的叫聲在森林裏回蕩,在山穀間轟鳴。有掉隊的戰士,就被猛獸吞噬了,森林裏傳來猛獸爭奪食物的廝打聲和追逐聲。

除了這些看得見的威脅,還有看不見的威脅。被雨水喂肥的螞蟥,成群結隊地出現了,它們看到走過的遠征軍士兵,就紛紛爬上去,向褲管、脖頸、袖筒裏拚命地鑽,而等到戰士們發現它們的時候,身上往往已有了幾十條螞蟥,螞蟥一半的身體鑽入了體內,一半圓滾滾的身體還露在外麵。而夜晚宿營的時候,會有各種各樣的毒蟲爬進戰士的衣服裏。有人一覺醒來,卻發現身邊的戰友已經成為一具骷髏,那些毒蟲在夜裏將他的身體蠶食殆盡。

夜晚,遠征軍遇到的威脅,除了這些猛獸,除了這些毒蟲外,還有野人。

新22師有八名女兵,宿營的時候,八名女兵睡在一起。有一天,森林裏出現了兩名野人,他們跟蹤了女兵三天。大家也開始留意這兩個野人。第三天晚上,女兵們剛剛躺下來,男兵還沒有來得及布好崗哨,突然聽見近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女兵們全都爬起來,看到兩名野人就近在眼前。女兵們拿起槍支,對著兩個野人一陣掃射,野人飛快地逃進了濃密的森林裏。

夜晚又濕又冷,難以忍耐。緬北野人山白天的氣溫都能把雞蛋煮熟,而夜晚則就降到了冰點。一名女兵自告奮勇說她去找點柴火生火取暖,大家答應了。然而女兵走出沒有幾分鍾,就突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叫聲。聽到聲音的所有人都站起來,循著聲音的方向去尋找,卻隻看到黑暗無邊,萬籟無聲,樹林蕭瑟,如鬼如魅。

所有人都去尋找,他們打著火把,嘶聲叫喊著,在陌生的危機四伏的森林裏跌跌撞撞,然而,他們還是一無所獲。

天亮後,尋找的人終於看到了那名女兵,她用一根枯藤上吊自盡了。她全身赤裸,下身是凝固的血液,乳頭也被咬掉了。她在自盡以前,遭受了最殘忍的蹂躪。

看到這一幕的每個士兵都哭泣了,他們悲憤填膺,對著樹林瘋狂地掃射,枯枝敗葉紛紛落在他們的肩膀上,他們卻渾然不覺。

新22師所有的幸存老兵,都能記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新22師的八名女兵,最終沒有一個人走出野人山。殘酷的森林奪走了她們的性命。她們美麗的生命像鮮花一樣剛剛綻放,卻又突然枯萎。半個世紀後,當段生馗走進一個野人部落時,看到那三個用女兵頭蓋骨做成的水瓢,淚如雨下。這三個女人的頭蓋骨,是不是就是這八名女兵中的三個?也許是,也許不是。

第5軍軍部和斷後的新22師,一共有多少女兵,沒有記載。但是走出野人山的,隻有劉桂英一個女兵。

劉桂英當時在第5軍護士班,全班隻有五個人,她的年齡最小,她眼看著四個姐姐先後離去。一個被惡狼叼走了,一個身染重疾不願拖累大家而跳崖了,一個掉隊後再也沒有回來,一個同樣因為疾病不願拖累大家而滑落山坡死亡。

劉桂英後來回憶說,她和男朋友在追趕隊伍的途中,看到路邊的棚子裏躺滿了死屍,因為找不到棚子住,他們就把那些死屍往旁邊挪一挪,睡在死屍旁邊。很多死屍上麵都爬滿了一寸多長的蛆,再加上螞蟻咬齧,媽螺吸血,大雨衝洗,幾小時之內死屍就會變成恐怖的白骨。手指的骨頭和腳趾的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頭骨是圓的,風一吹就和身體分了家,在地上骨碌碌滾動。一路上白骨累累,有這麼多白骨指引方向,他們反而不會迷路。就這樣,他們倆憑著頑強的毅力苦苦支撐著,沿著累累白骨指示的方向從夏天走到了秋天,最後走出了野人山。

幾年前,我是在一份安徽的報紙上看到劉桂英走出緬北野人山的經曆的。這篇報道讓我異常震撼。我簡直無法想象,走出了緬北野人山的將士們,他們當初麵對著一種怎樣的絕境。

每一個走出野人山的將士,都有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龍英說,走進野人山沒有幾天,食物就吃完了。沒有了食物,戰士們隻能挖野菜吃,找野果吃。

然而,熱帶森林和中國境內的森林不一樣,野人山也與中國境內的山峰不一樣。盡管第5軍將士的文化水平在中國軍隊中算比較高的,很多人入伍前已經上過了中學,但是他們仍然無法辨別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植物有毒。緬北野人山中的很多植物,很多野草、野花、野果,是遠征軍士兵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有的戰士誤食了野果,渾身浮腫,倒在了地上,可是身邊的戰士又不知道如何施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掙紮。過幾分鍾後,他停止了呼吸;再過幾分鍾後,他的身體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又過幾分鍾後,他變成了一具骷髏。

有的野菜看起來青翠碧綠,鮮嫩欲滴,但是吃一口後就會嗓子火辣,發不出聲音,他眼看著幾米外走過的同伴,也無法呼救。後來的戰友走來了,看到他倒在地上無力地扭曲著,身上爬滿了拚命吸血的螞蟥。戰友們還沒有來得及扶起他,他已經渾身鮮血,停止了掙紮。

緬北野人山裏有幾條縱橫交錯的河流,其中有一條河流是從中國流入緬甸的瀾滄江。雨季來臨的時候,江水暴漲,戰士們砍倒樹木,用藤條紮起木筏。載著戰士的木筏剛剛漂到江心,就會被漩渦打翻。每經過一條河流,就會有很多戰士被河水衝走。

還有沼澤,險惡的沼澤無處不在。緬北野人山的沼澤地根本就看不出來,沼澤地的表麵和別的地麵毫無二致,都鋪滿了千萬年的苔蘚和落葉,然而,戰士們一踩上去,就會被深深地吸進去,深深地吸進去,千萬年的黑色毒液,連累累白骨也會化作淤泥。此後,任何一個從這裏走過的人,都不知道身邊的沼澤地裏掩埋著成百上千的遠征軍戰士,而事實上從來就沒有人再會來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