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茂也被顏音的純稚感染了,微微一笑,“那東西,是方士煉丹用的,久服傷身。”肅宗潛心修道多年,對這些丹藥,康茂倒是一點也不陌生。
“無妨,這方子是我自己改良過的,毒性低了很多,偶爾服用一兩枚,不致於傷身。”
“你懂醫?”康茂有些驚訝。
“是,我師父就是當年趙國翰林醫官局副使戴子和,我跟師父學了八年醫。”
康茂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咽回去了。
顏音似乎看懂了康茂的猶豫,主動說道:“陛下,若您信得過,可否容在下為您把脈?”
康茂略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了手。
隻片刻,顏音便吞吞吐吐地開口說道:“陛下……那些壯陽的藥物,您最好不要再服用了,久服傷身……您這病,是外傷,服那些藥……是沒有效果的……”
“外傷……”兩個字,又勾起了康茂北行途中,那些不堪的回憶。原本以為早已忘掉了,但此時想起,依然那樣清晰……自己是最重要的戰俘,打不得,傷不得,但還是有無窮無盡的花樣折辱,讓人痛不欲生,又羞憤欲死。身上看不到一絲明顯的傷,所有的傷,都在心上,而且永遠不會愈合……
康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陰晴不定,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全身微微顫抖。各種念頭紛至遝來,羞辱、悲痛、憤怒……甚至有一瞬間,起了殺心。二十年來,自己全無子嗣,已經成為天下人的笑柄,若是讓別人知道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隱秘,自己還有何麵目君臨天下?
康茂抬頭,正對上顏音澄澈的眼神,像是一瓶淨水,澆熄了心中的火焰。
“這麼多禦醫,都沒有探出是外傷,難道他們都不如你?”康茂嘶聲。
“他們或許探出來了,但是不敢說。”顏音依然平靜如初。
“那你為什麼敢說?”
“我無所求,又不畏死。”
“無所求……不畏死……”康茂默念。
“而今之際,陛下應早定皇嗣。”顏音輕聲勸道。
康茂沉默半晌,方點了點頭,徐徐吐出一句話:“好……你好,你想要朕怎麼賞賜你?”
顏音深施一禮,“如今大梁已經歸趙,陛下可否將派人將這個送到大梁,送去甜水巷北口路東第一家的果子店,告訴那家人說,他們的女兒在北邊嫁人了,嫁了個漢人,生活很美滿,讓他們不用惦念……”顏音說著,眼中蘊上了淚,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紫檀腰牌。
康茂凝目去看,隻見上麵錯著五個金色小字“尚宮沈知禮”。
“知禮!?”康茂睜大了眼睛,“她死了嗎?”
顏音緩緩點了點頭。
康茂頹然退後了半步,眼睛瞬間濕潤了。
還記得那個白皙纖小的女子,一頭淡褐色的細軟長發,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你身上薰的是什麼香?這麼好聞。莫不是把好香偷偷留給自己用,給我們用劣貨?”年輕的太子寬袍緩帶,在紅牆的一角攔住了那女子。
“哪有?”她皺著鼻子,扯鬆衣領聞著,十足嬌俏可愛的模樣,“我們香藥局的人,自己是不能用香的,我哪敢違了規矩?”
“那一定是體香了,你照樣給我調一份?”
“若是體香,自己是聞不出的,又怎麼調?”
“既然調不出,你就來太子府,用自己的身子做我的香。”
“官家不答應的……”她擰著身子。
“若答應怎麼辦?你可願意?”
她用力低下頭,很重很快,那分明就是願意。
“若喜歡什麼女子,都可以收了進來,雖然不能做正妃,但是多寵著她些,也足夠了。”父皇的話,言猶在耳,但自己還為未來得及為她披上嫁衣,城便破了,所有人的人生,也同時變得殘破不堪。
她的家在大梁,已經回來了,但更多人的家在河東河北,還沒有回來,自己的先祖陵寢,在燕京,幾十年了,也沒有回來。朝中日日爭吵不休,有說要直搗黃龍,滅掉大源的,有說要永結盟好,偏安江南的……自己的心,每天都好似被放在火上燒灼,收複失地自然沒有錯,但自己怯了,怕了,怕戰,怕敗,怕再經曆一次傷心絕望,生不如死……三千宗親,數年之內,摧折凋零殆盡。自己雖然君臨天下,富有四海,但卻失去了最重要的親與根。像萍,飄在水上,水被風吹皺,被山與岩脅迫著,滾滾向下,向東,向海……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正月十五,朝堂之上,大趙建平帝康茂降諭,下令尋訪太祖後人中不滿十歲的少年,從中遴選聰慧良善者,養育宮中,作為皇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