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大雪紛飛。
日本鬼子燒殺搶掠,街麵上滿目瘡痍,他辦的私塾也成為日本人的駐地。
山坡上,他捶打著烏桕樹仰麵喟歎:好男兒當保家衛國,豈能貪圖安逸?
她躲在坡後,看著他變成雪人,任冰冷的雪粒在他的臉上化成水滴。
他奔走呼號,激情飛揚。他的老父親,一個前清秀才,50歲才得到他這個獨子的開明鄉紳膽顫心驚。
父親勸誡:兒啊,守著這份家業過太平日子吧,我們都老了!
他說:父親,家都被日本人占了,哪裏能有太平?
歎了口氣,父親說:要走,你先完婚。小蘭13歲到我們家,童養媳也熬到頭了。
他還想說什麼,父親擺擺手,轉過身,步履蹣跚。
那夜,窗外狂風怒號,房內紅燭搖曳。她的臉嬌羞粉紅,悄悄地取出箱底的新棉鞋,她遞給他,低頭說:想參軍就去吧,我等你!
他一把扳過她的雙肩,盯著她,滿眼的柔情,他說:蘭,爹娘年紀大了,以後,家裏就全靠你了!
她偎依在他懷裏,點頭、微笑,癡迷、沉醉……
猩紅的緞子被麵上,一對對鴛鴦顫抖、歡喜……
一切才剛剛開始,就匆匆結束。他走了,給了她一個少奶奶的名份,留下一對年老的雙親。
這一走,就是六十年。
這一走,便是海峽兩岸。
父母的骨灰已經化作塵土。烏桕樹葉綠了又紅,紅了又枯。她常常徘徊在烏桕樹下,就仿佛他在身邊捧著書本吟哦,為她解釋葉落歸根。
早就知道他在那邊娶妻生子,她仍然等在路口把自己站成一棵樹。
六十年啊,等來的這個冬天,竟是他魂歸故土。
骨灰盒裏是他,捧著他的是另一個她。
眼前怎麼會有飄忽的白?沒有下雪啊,這個冬天!
那是白發,是歲月染白的銀絲。六十年過去了,老了,都老了,她和她一樣,孤獨地站著,打量著,像打量一幅畫中的傳奇。
這個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和他共過患難的人,她不再嫉妒。走近她,拉住她的手,我們相擁,繼而痛哭。
埋下他的骨灰,燒紙,磕頭。在烏桕樹下,兩個白發蒼蒼的女人,他的兩個遺孀,慢慢地聊著關於他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