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童年
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四十,雲五歲。
魏灣很小,山坡下十來家依塘而建的土牆瓦房,雲家在最北邊。
池塘原是兩個天然大水窪,塘埂平整寬闊,是村裏人吃飯納涼的集聚場所。因為常年雨水山泉的充溢,池水平靜清澈,塘邊綠樹成蔭。
雲是個瘋丫頭。春天柳絮飄飛的時候水麵似蒙著一層紗帳,雲用小手把紗帳撥開,返身拿要洗的衣服,紗帳又聚籠來。撥開聚籠,幾次三番,塘裏的柳絮繞著衣服,風中的柳絮粘著雲兒。雲惱了,掄起小棒槌,拍得水花飛濺。做飯的母親不放心出來喊著:雲兒,小心啊,莫掉塘裏了!瞅見濕漉漉的雲不由得罵:真是個瘋丫頭!
雲是孩子王,誰不聽話雲就命令手下不和誰玩。打豬草不用動手,這個一把那個一陀,每次十幾個跟屁蟲爭著上貢。這邊雲還坐在樹杈嚼毛針,那邊小四就跑邊喊:幺姐,幺姐,草滿了,籃子滿了。雲一呼溜跳下小手一揮:走,編草帽,藏貓貓。夥伴中雲編的草帽又快又漂亮,無論是柳枝細竹還是青藤,編好後插幾枝野花戴在頭上大小合適。屋後茂密的竹林是藏貓貓的好地方,這些竹子大的粗如腿肚,小的才出芽,最多的是擠著長的枝枝,父母砍它編掃帚,孩子拿他當屏障,這裏躲躲,那裏藏藏,童稚的笑聲,簌簌竹葉聲,一陣陣,一陣陣。
夏天,山裏的夏天,是屬於孩子的。牛清早丟在後山,豬草河裏應有盡有。平時大人不準玩水,現在地裏的豬草老了,河裏的狗尾巴草、海帶草、扁扁草正旺。家家憑工分吃飯,有勞力的糧多油多。雲家兄妹四個全靠母親掙工分,哥哥沒成年,出工一天也是低分。母親從隊裏領了頭牛犢貼補工分。雲第一次放牛很神氣,蹦蹦跳跳牽著小水牛去河邊的草地,路上秧苗青青,饞嘴的牛犢伸出舌頭就撩了幾株秧苗,雲使出吃奶的勁也拉不動,情急之下用腳踢牛嘴,牛迎頭一拱,雲撲通掉進河裏。遊泳是雲的強項,爬起來折根樹棍把牛趕到河裏,酷熱的天,水牛困困泥吃吃草,愜意得很。雲遊到河心,一個猛子紮下去,狗尾巴草從身體滑過,扁扁草的刺劃過腳心。撈起的扁扁草綠油油、滑溜溜、嫩生生,豬兒最愛吃。小小的雲心裏藏著秘密,等豬兒長大屠宰後,央求母親在炒菜裏多放些豬油,讓夥伴把隊長的兒子貴狗叫來賽油,乘著大人們在池塘邊吃飯的當兒,夾根炒菜扔緊水裏,讓貴狗看看那慢慢漾起的一圈圈豬油,老少作證得不了第一,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炫耀!這不,自己不害臊,十歲了還不會遊泳,大夥在河心不停變換姿勢他在邊邊亂撲騰。河對麵是菜園,豬草滿了,水裏玩夠了,小肚子也餓了,幹脆遊過去偷幾條黃瓜。雲水性最好,總是手下放哨,她悄悄潛過去。摘的黃瓜用衣服一裹,一手舉過頭頂一手劃水,到河邊找個隱蔽的角落平均分配,烈日下那新鮮的黃瓜真是美味。
說起美味,村裏有句話:千張豆腐壓斷桌子腳,抵不住魚刺嚼一嚼。池塘清冽,白魚條來回穿梭,竹竿釣魚雲沒有耐心。塘邊石縫裏有很多麻魚和小蝦,雲拿飯篩迅速堵住石頭,再用手把石縫的小魚蝦趕出來,總能捉幾隻活蹦亂跳的帶回家貓嚐鮮。一到傍晚塘埂排滿了竹床竹椅,大人在清涼的水風裏納涼話家常,蒲扇搖啊搖,娃娃睡覺了。雲躺在竹床上,看螢火蟲飛過一躍而起,把捕捉的螢火蟲裝進透明的玻璃瓶,雲舉著的半瓶螢火蟲如同手電筒,跑著唱著:“螢火蟲,掛燈籠,飛到東來飛到西……”八歲的雲上學了,也學會了下箏。剪幾塊方桌大的舊蚊帳,四角用細竹交叉固定撐起,紗布中心用線係個竹針,把河蚌肉取出竹針紮緊就是箏。傍晚乘涼把箏下到池塘,十來分鍾拉起,有魚的提杆子就能感覺動靜,撈起箏底下墜,空箏箏底平平。一個多時辰後,那些魚呀蝦呀差不多能湊一小碗了。第二天,煎著魚蝦,加點辣椒蒜瓣,一家人吃得笑嗬嗬。
山村的秋是蟬聲叫來的。樹上有多少蟬蛻,地上就有多少小洞洞。雲捕蟬不用網兜,而是尋著蟬聲爬上樹枝在它們叫得正歡時,一隻小手迅抓住……那種興奮和心跳的快感還記憶猶新。秋天是收獲的季節,盡管母親和男人一樣出工幹活,家裏仍然年年缺糧,母親很少吃晚飯,雲幾次問母親餓不餓?母親總是笑著說:“不餓,飽吃不如餓睡。”……
雲喜歡雪,卻害怕冬天。那淒厲的寒風似乎隨時要刮走這破舊的小屋。母親的針線活在村子裏是一流的。夜裏母親邊做針線活邊輕輕唱著雲不知名的小曲,她唱的是那樣淒婉,如泣如訴。好多次雲以為母親是在哭泣,可當雲悄悄起床偷窺,昏暗的油燈下母親一臉安詳!雲不知道勞累了一天的母親是怎樣餓著肚子熬過那漫漫的長夜?要有多少的愛才能支撐她走過那段艱難的歲月!
雲盼望著,盼望著快快長大。
(二)淚憶少年
12歲那年,雲考入鄉裏的重點初中,第一次背著帆布書包走過村東唯一的馬路,田野上稻浪翻滾,雲歡快的口哨聲,惹得頑皮的小麻雀在電線杆上下亂竄。山坡下牧牛的夥伴在鳧水,魏灣裏縷縷炊煙嫋嫋升起,雲的腳步很輕快,一對烏黑的長辯在兩肩下捉迷藏。長辮是姐姐梳的,一絲絲,一縷縷,梳子隨著姐姐的歌聲滑動,姐姐靈巧細嫩的手編著小辮也編著自己的夢想。在這偏僻的小村,雲是唯一一個讀初中的女孩,別說是雲家,就是那些家境好點的女孩也隻是個夢。
母親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但母親讚同“三代不讀書,如同一屋豬”的道理。當母親從雲的舊布書包裏找出錄取通知書時,母親笑了,第二天賣了家裏所有的雞蛋買下了帆布書包。書包裏有姐姐買的筆記本和自己心愛的鋼筆。雲看見姐姐把鋼筆藏在貼身的衣兜,白天摩挲著發呆,夜裏撫摸著傻笑。雲猜想一定是姐姐的意中人送的。那個小夥子雲在元宵節村裏的戲班見過,戲演得好,是個很紅的小生,外表和漂亮的姐姐真是天生一對。戲班很有名,是村裏家家湊份子從外鄉請來的。
雲的學校離家5裏路,自帶桌椅,沒有食宿。每天早上4.30起床洗漱煮飯,吃完帶一碗飯和一把稻草,中午在學校的土灶裏炒著吃,下午5.30放學,如果天氣好,雲會在路上邊走邊打一袋子豬草。來回的山路崎嶇蜿蜒,墳塋累累,雲把鞋放進書包,赤著腳飛奔。多年以後,當雲習慣性的快步在縣城,在省城疾走,常常引來悠閑的城裏女人怪異的目光。
母親和姐姐終日在責任田裏勞作,記不起是從哪個周末起,母親的臉陰鬱著,家裏氣氛凝重,也聽不見姐姐哼唱鄧麗君的歌曲。偶爾的深夜還聽見母親對姐姐的嗬斥,母親的語氣很堅決:我不會讓你嫁給那個外鄉的戲子,除非你不是我女兒!接著就是姐姐嚶嚶的哭泣和母親無奈的歎息。
在雲還沒有弄懂誰對誰錯,還沒有明白到底什麼是真愛時姐姐毅然走了。姐姐原是打好了包裹,原是和情郎定好了一起去他的家鄉的,可是姐姐終究放不下母親,舍不得親人,在那一個是去是留的瞬間,姐姐絕望了,毅然喝下劇毒農藥,永遠走了。
姐姐離去是在二十歲的花季,次年母親憂慮過度積勞成疾,也撇下十三歲的雲撒手人寰。
長兄如父,大哥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侍弄好責任田大哥幹起副業。貧困的家漸漸有了溫飽,雲沒有輟學,還在大哥的資助下進了衛校。
校園裏的雲如一朵初綻的梔子花,純淨清新素雅。麵對全新的生活雲是快樂的,雲的笑聲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周末,很多同學回家了,雲常常抱著文學書或在後湖邊,或在烈士陵園靜靜地品讀,偶爾在夕陽裏悵望師專:如果每天漫步在那林蔭下長長的甬道,能在校園裏和自己喜歡的人淺吟低唱該多麼美好!可是為了減輕負擔,放棄高中來讀中專;為了多難的家,學醫有什麼不好呢?這樣一想雲釋然了,解嘲地笑笑:點點遺憾,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