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川住在城南城關路一幢筒子樓裏。筒子樓是以前公安係統分給職工的福利房,已有二十多年樓齡。當時公安局的機關大樓就在城關路。後來公安局搬到了城東開發新區,在建寧大道旁邊新建了一幢十分氣派的辦公大樓。建寧大道與東方大道、繡林大道並稱為繡林市三條城區主幹道,那裏交通便利,辦公條件自然要比城關路這邊的老公安局好得多。原來跟秦漢川一起住在筒子樓的同事,基本上都已經買了商品房,搬出了筒子樓,隻剩下兩三戶還住在這裏。
文麗在水果店買了些水果,提在手裏,沿著筒子樓黑暗逼仄的樓梯爬上四樓,看見秦漢川家裏亮著燈,知道師父已經回來了,就上前敲了敲門。
秦漢川在屋裏問:“哪位啊?”
文麗說:“師父,是我,文麗。”
等了一會,門開了,秦漢川穿著背心,趿著拖鞋,手裏拿著毛巾正在擦頭發上的水珠。看樣子剛剛洗完澡。
秦漢川辦案的時候,一絲不苟,雷厲風行,可是生活中,卻是一個十分隨和,不拘小節之人。他穿著一條齊膝的休閑短褲,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把文麗讓進屋裏。
文麗將水果放在桌子上,一轉身,腳下踢到了一隻空礦泉水瓶子,一陣劈叭亂響。
秦漢川有點不好意思:“最近一直在忙案子,屋裏也沒時間收拾,有時沒工夫燒開水,就在樓下便利店裏拎了幾瓶礦泉水上來應應急。”
文麗看看屋裏,到處灰蒙蒙的,茶幾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書和雜誌,鞋架上擺著好幾雙髒鞋子,桌子底下還放著兩個空飯盒。典型的單身漢家庭啊!文麗不由心裏一陣發酸。
她坐下後問:“師父,你今天去看醫生,醫生怎麼說?”其實她心裏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不敢說出來。
秦漢川輕鬆一笑:“醫生說是腸胃炎,估計是吃壞肚子了。吊了兩瓶生理鹽水,現在已經沒事了。”
文麗“哦”了一聲,說:“這就好。”
秦漢川伸手給她倒茶時,她看到了他被白色背心遮蓋的左邊肩膀,肩膀上有一個醒目的傷疤。
她不由心頭一跳。
她剛參加工作的那一年,有一次在大山裏追捕一名搶劫殺人犯,那時的文麗年輕氣盛,發現犯罪嫌疑人後,衝上前一個掃蹚腿,就把那小子放倒在地。正準備給他上銬子的時候,冷不防那小子突然掏出一把仿六四手槍,對著她猛然扣動了扳機。
“文麗,小心!”帶隊的秦漢川飛身撲上,一把推開文麗,這時槍響了,子彈射進了他左邊肩膀。文麗當場就嚇傻了。秦漢川一腳踢飛犯罪嫌疑人的手槍,麻利地給他戴上手銬,還不忘回頭安慰她說:“沒事,隻是打中了肩膀,不是致命傷!”
這個傷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經過這件事後,文麗就覺得自己這條命是師父給的,因此也對師父有了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
畢竟家裏來了客人,秦漢川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茶幾上的書籍和雜誌。把摞好的書和雜誌搬到書桌上時,不小心碰倒了書桌上的一個相框。他急忙把相框扶起,用手掌擦擦上麵的灰塵,重新擺好。
相框裏嵌著的,是一張合影。照片上的秦漢川,身著休閑裝,半蹲在公園的台階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從後麵趴在他肩頭,兩人臉貼著臉,對著鏡頭開心地笑著。
照片上的女孩兒,名叫秦穎,是秦漢川的女兒。
秦漢川是五年前離婚的。
他前妻名叫姬萍萍,是繡林三中一名數學老師。因為工作關係,秦漢川平時很少顧家,有時去外地辦案,一兩個月都回不了家門,家裏大小事務,都落在姬萍萍一人身上。姬萍萍生女兒的時候,他正在外地追捕一名連環命案的犯罪嫌疑人,等他辦完案子回到家,女兒已經滿月了。正是因為坐月子的時候沒有人好好照顧,姬萍萍從那時起就落下病根,一遇陰雨天就手腳麻痹,渾身疼痛,身體也越來越差。她對這個不稱職的丈夫,自然頗多怨言,連女兒平時也不願意跟他親近。
後來在一次大學同學的聚會上,姬萍萍遇見了自己大學時代的戀人歐陽昭。念大學時,歐陽昭曾跟姬萍萍熱戀過,大學畢業後兩人各奔東西,歐陽昭回了湖南農村老家,姬萍萍則回到家鄉繡林市當了一名教師,兩人從此失去聯係。想不到時隔二十年後,兩人又在同學聚會上見麵了。歐陽昭大學畢業回到老家,找不到工作,隻好重新去學了一門汽車修理技術,並且在家鄉縣城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經過十幾年打拚,再見姬萍萍時,他已經是身家幾千萬的繡林豐田4S店老板。
已經喪偶多年的歐陽昭,對這位昔日戀人展開了瘋狂地追求,長年得不到丈夫照顧,身心俱疲的姬萍萍,從他身上得到了丈夫不曾給過自己的關愛與慰藉,很快就與他舊情複燃。當她把一紙離婚協議書遞到丈夫麵前時,秦漢川才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經無可挽回。雖然他心有不舍,卻也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自己不能以愛她的名義阻止她追求自己的幸福,隻好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當時隻有13歲的女兒秦穎,選擇了跟母親一起生活。
畢竟血濃於水,親情是無法割斷的,秦穎隨母親搬去跟繼父同住之後,跟生父秦漢川之間的關係,反倒變得親近起來,平時隔三差五地給父親打電話,周末的時候,隻要秦漢川有空,她就跑到這個家裏來陪父親。
有一次,市裏舉行中學生作文比賽,秦穎寫了一篇題為《我的老爸是警察》的作文參賽。她在作文中用飽含深情的筆墨,寫了父親有一次在外地執勤過程中受傷,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一直住在單位宿舍,直到傷情好轉才若無其事回家的故事,感動了所有評委,獲得了這次作文比賽的特等獎。父女二人應邀參加了頒獎大會。秦漢川身著整齊的製服,在頒獎台上跟頒獎嘉賓握手時,竟然顯得有些緊張。秦穎在旁邊悄悄握住他的另一隻手,給他打氣。女兒在作文中寫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次受傷,秦漢川一直以為家人不知情,想不到細心的女兒早就發現了父親的“秘密”。握住女兒的手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父親!
秦漢川十分珍惜這遲來的幸福,工作再忙,也要盡量抽出時間,爭取每個月都帶秦穎出去玩一次。書桌上的這張照片,就是秦穎17歲生日那天,他帶女兒外出遊玩時拍下的。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竟是女兒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也許是身為教師的緣故,姬萍萍對女兒的學習抓得很緊,成績稍有退步,便要嚴厲批評,甚至打電話責問秦穎的班主任。她對女兒在學業如此緊張的情況下,還經常跑去跟秦漢川玩耍,也頗有微辭。甚至在進入高三之後,她還一度禁止女兒跟秦漢川見麵。這讓少女秦穎感到壓力山大,唯有悄悄打電話向父親傾訴。
秦漢川打電話給姬萍萍,提醒她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壓力,孩子成績好,能考個好大學固然重要,但孩子開心快樂,身心健康,也同樣重要。姬萍萍在電話裏冷冷地回答他,早該你管孩子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秦漢川無言以對。
去年5月,正是高考前夕,因為精神壓力太大,秦穎這孩子突然精神失常,離家出走。家裏報警,多方尋覓,均無結果。當時秦漢川正在外地辦一個大案,等他回來時,秦穎失蹤已將近三個月。他發瘋般尋找女兒,最後終於在一個橋洞裏找到了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秦穎,那一刻,已經瘋瘋癲癲的她,竟連自己的父親也不認識。
秦穎雖然被尋回,但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失常,而且在失蹤期間染上重病,不久後就在醫院病逝。
在女兒的葬禮上,秦漢川生平第一次朝姬萍萍發火了。他怒斥前妻不該對女兒實行高壓政策,不該給女兒那麼大的壓力,如果不是這樣,女兒就不會精神失常變成瘋子,就不會離家出走,就不會染病而死。姬萍萍淚流滿麵,癱坐在女兒墳前,捶胸頓足,萬分自責,後悔不已。因為對女兒的死耿耿於懷,秦漢川從此與前妻形同陌路,再不往來。
文麗知道,秦穎的死,對師父打擊很大,秦漢川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之中,他自己是個警察,卻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失敗的父親和最沒用的警察,甚至還自暴自棄,想要離開警隊。多虧文麗細心照顧,他才漸漸從失去女兒的陰影中走出來,恢複了鐵麵神探的本色。
“屋裏太亂了,我得收拾一下,要不然真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了!”秦漢川搓著手,轉身去尋掃帚和拖把。
“我來收拾吧。”文麗起身說,“你都拉了一天的肚子,還是好好休息一下。”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秦漢川望著屋裏滿地的雜物,使勁搔著頭皮。
“我還沒有吃晚飯呢。師父要是真的不好意思,就去樓下超市買點菜回來,等我收拾完屋裏,再煮頓飯吃,省得我回家還要做飯。”
秦漢川嗬嗬直樂:“行!”
他心裏知道,文麗是看他吃多了快餐,想給他做一頓熱乎飯吃。
晚上7點半的時候,秦漢川坐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看完一場球賽,文麗的晚飯也就做好了。
看著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屋子,再看看滿桌子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秦漢川不由感歎道:“想不到我徒弟,不但是個好警察,還是個賢妻良母,那個寫小說的家夥要是娶了你,還真是他的運氣。”
文麗知道師父還真把金一田當成她的男朋友了,想解釋幾句,想想,還是算了。
秦漢川拿起筷子,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冰箱裏還有半瓶二鍋頭,你拿出來,咱們師徒喝兩盅,好好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
“慶祝我徒弟終於有男朋友了啊,而且還是個作家,嗯,不錯不錯!”
文麗的臉紅了:“師父,你說什麼呢,好像我沒有人要一樣。”
“你倒不是沒有人要,是你自己眼光太高。今年都已經27歲了,要是再不找個人把自己嫁出去,就真成超齡剩女了。”
秦漢川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文麗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隻是低下眉頭,默默地吃飯。她心裏說,我自己的心思,有時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師父你又怎麼會明白呢?
秦漢川的酒量並不大,但因為今晚心情好,所以多喝了兩杯。
晚飯後,等文麗收拾完碗筷,卻發現師父已經伏在桌子上睡著了。她想把他扶到床上,卻又怕將他驚醒。她知道自從秦穎出事後,秦漢川就患上了失眠症,如果把他驚醒,就很難再入睡。
她隻好從臥室拿出一條毛毯,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打開電視,一邊百無聊賴地調著台,一邊等師父睡醒。
看了一會兒電視,她竟靠在沙發上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秦漢川早已醒了,正站在陽台上抽煙,原本搭在他身上的毛毯,不知何時已經蓋在她身上。文麗心裏頓時感到一陣溫暖!
她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夜裏10點多了。她把毛毯疊好,放在沙發上,然後起身,向師父告別。
3
雖然路燈很明亮,但深夜的城關路卻顯得有些冷清,路上少有行人,幾片樹葉被夜風吹著,在水泥路麵上打著轉兒。雖然已經是春天,夜風還是帶著絲絲寒意,文麗下意識地裹緊身上的外套,走向自己的摩托車。她的摩托車,就停在秦漢川家樓下一個路燈柱子旁邊。
剛走幾步,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有人跟蹤!一個念頭自她腦中閃過,她緊走幾步,假裝掏摩托車鑰匙,人卻突然轉身,左手擒住身後之人一條手臂,右手虎口扼住對方咽喉,輕輕一推,就將那人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