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間,我去拜訪夏劍鋒,這家夥居然正在書房伏案疾書,一問才知道,他在寫一篇題為《繡林曆代治安製度溯源》的論文。我看了一下,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據《繡林縣誌》記載,繡林城地處長江之濱,上承巫山雲雨,下引白雲黃鶴,扼荊楚之要衝,集湘鄂之大成,五方雜處,漁龍混雜,曆來多出奇案怪案。
我頓時來了興趣,問他從故紙堆裏發現了什麼奇案怪案。他說去,給我買包煙來。我立即屁顛屁顛地跑下樓,給他買了兩包紅雙喜。老夏點燃一支煙,就給我講了他從《繡林縣誌》中看到的,發生在繡林曆史上的一樁奇案。茲錄於此,以饗讀者。
1
繡林縣衙大牢裏,關著一名死囚,名叫薛義。他本是個木匠,今年25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因酒後行凶,犯下人命官司,被判了死刑。案情呈報到刑部,三司會審後批複:“情實,著秋後處決。”也就是說,隻等秋天一到,他便要人頭落地。
薛義在死牢裏待了一個多月,眼看秋天就要到了,這一天,忽然有人來探監。
牢頭一看,來者雖然是個年輕姑娘,但臉上卻罩著一塊紅色的輕紗,遮遮掩掩地讓人瞧不清相貌,不由警惕起來,吆喝著不肯讓她進去。紅紗少女掏出一錠銀子,悄悄塞到他手裏說:“我是薛義的朋友,隻跟他說幾句話就走,還請差爺行個方便。”牢頭收了賄賂,立即眉開眼笑,揮揮手,示意獄卒放行。
隻見那紅紗少女沿著狹長的通道,走到薛義的監牢前,隔著木柵欄,輕聲細語地對薛義說了幾句話。薛義聽了,忽然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把腳鐐鐵鏈拖得嘩嘩直響。他在監牢裏來回走了幾步,然後從身上撕下一塊囚衣布片,咬破手指,蘸著鮮血在上麵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紅紗少女。那少女收好這封血書,隔著紅紗巾揩了揩眼淚,轉身走了出來。
第二天,居然又有人到死牢裏來看望薛義。
這次來的,是一位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他手裏提著一隻三層朱漆食盒,說自己是薛義的好友,聽說他落難,特地來請他吃頓酒飯,聊表朋友之義。說罷打開食盒讓牢頭檢查,食盒裏裝著幾樣小菜和一壺白酒。牢頭認得此人是繡林城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不由肅然起敬。他早就聽說石清泉為人仗義,愛交朋友,他有薛義這樣的朋友,那也不足為奇,急忙開門放行。
“且慢!”石清泉正要跨步進去,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喝,回頭看時,隻見一個黑衣官差,腰裏挎著鋼刀,沉著臉走了過來。他認得這人是縣衙捕頭趙大海,忙放下食盒拱手行禮。
趙大海俯下身,揭開食盒的蓋子,然後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每個菜碗裏插了一下,又在酒壺裏探了一下,仔細觀察,見針銀並未變色,酒菜中沒有下毒的跡象,這才鬆口氣,對石清泉一笑而道:“石莊主莫怪,薛義是重刑犯,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
石清泉賠笑道:“應該的,應該的。”順手掏出一封銀子,足有二十來兩,塞到了趙大海手裏。趙大海臉色一沉,道:“這是幹什麼?想賄賂我麼?”
石清泉忙說:“趙捕頭千萬別誤會,聽說知府大人已經給府上下了聘禮,知府大人的大公子相中了您女兒,令愛成親在即,而且知府大人也有意提攜您到知府衙門當差。雙喜臨門,這一點小小意思,權當石某的賀儀,還請笑納。”
“想不到你的消息倒還挺靈通的。”趙大海哈哈一笑,把這一封銀子塞進了衣袖裏,然後揮一揮手,讓他提起食盒,進了牢房。
牢房裏光線昏暗,中間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兩邊排列著十餘間用木柵欄分隔開的監牢。石清泉睜大眼睛尋了好久,才找到關押薛義的那間死牢,大聲道:“薛義兄弟,石某特備薄酒一壺,來看你了。”說罷就將酒菜擺在地上,請薛義吃了。兩人又低聲說了一會兒話,石清泉這才起身告辭,離開大牢。
翌日一早,牢頭巡視牢房時,忽然發現薛義斜躺在地上,口鼻流血,一動不動。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打開監牢柵門,進去一看,隻見薛義麵色烏紫,雙眼翻白,手腳冰涼,鼻息全無,竟然已經死去多時。
2
這天早上,繡林縣衙新到任不久的縣令周敦儒剛剛起床,正在用青鹽擦牙,忽聽臥室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縣衙捕頭趙大海領著一名牢頭前來稟報:“大人,不好了,縣衙大牢死囚薛義,昨晚突然暴斃。”
周知縣不由吃了一驚,囚犯無故暴斃,這可不是一件小事。當下連臉也來不及洗,就隨趙捕頭一起,來到了縣衙大牢。進了死囚牢房,果然看見薛義口鼻流血,倒斃在地,急忙命人叫來仵作,詳細檢查薛義的死因。
仵作忙了好一陣,才回報說:“死者雙眼翻白,麵色紫暗,嘴唇發黑,手足指甲俱青黯,口、眼、耳、鼻間有血流出,應是中毒身亡。”
“中毒身亡?”周知縣不由皺起了眉頭,說,“犯人囚禁在此,與外麵少有接觸,怎麼會中毒?難道是咱們牢房供應的飯菜出了問題?”
牢頭忙說:“那倒未必,牢房裏所有犯人都是吃一樣的牢飯,如果牢飯有毒,被毒死的就不止薛義一個人了。我看也許和這兩天來監牢裏探望他的人有關。”於是就把那名紅紗遮麵的女子和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分別來牢裏探望薛義的事,詳詳細細告訴了周知縣。
周知縣盯著他問:“你是說石清泉來的時候,還提了食盒,帶了飯菜?”
趙大海知道知縣大人的意思,忙躬身說:“石清泉帶了飯菜來不假,可是卑職事先已經用銀針試過,酒菜之中並未下毒。”
周知縣沉吟片刻,看著他問:“那麼依你之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大海想了想說:“卑職見過一些亡命之徒,事先將毒藥藏於假牙內,一旦作案被抓,知道難逃一死,便立即咬破假牙毒囊,自行了斷。我看薛義嘴裏少了幾顆牙齒,他平時也是個好勇鬥狠之輩,很可能也是學了這一招。”
周知縣倒是頗有主見,想了想,搖頭說:“你說得不對。薛義的案子,從案發到審訊,再到刑部批複,已經鬧了好幾個月時間,他若想自行了斷,也不會等到今日。”
趙大海一拍大腿說:“這毒既不是牢房裏的人下的,又不是牢房外的人帶進來的,更不是薛義自己服毒自盡,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周知縣背著雙手在牢房裏來回踱了幾步,瞧著地上的屍體道:“這薛義死得蹊蹺,其中必有隱情。趙捕頭,你速去將薛義一案的全部卷宗拿來給我,我要詳加察看。”他是半個月前才到繡林縣衙上任的新知縣,薛義的人命案是上任知縣審的,所以他並不太知情。
趙大海猶豫一下,說:“大人,薛義的案子,可是已經呈報刑部,皇上朱筆勾決了的,如果橫生枝節,鬧出事端,咱們也擔當不起,不如就報個畏罪自盡,倒還省事。”
周知縣把眼一瞪,道:“混帳,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豈能如此兒戲?你隻管按我的話去做就是了,一切自有本官擔當。”趙大海臉色一紅,隻好領命而去。
周知縣蹙著眉頭,踱回簽押房,過不多時,趙捕頭就將薛義一案的全部卷宗送了過來。周知縣將自己關在簽押房裏,對著卷宗細細研究了兩天時間,也沒找到一點關於薛義中毒身亡的線索。
薛義所犯的人命案子,其實並不複雜。
薛義是繡林太平坊人,父母早亡,跟人學了些木匠手藝,靠挑著行頭走街串巷給別人打造木器為生,為人仗義,好勇鬥狠,愛打抱不平。有一回,他到清泉山莊做木工,辛辛苦苦幹了一個多月,算工錢時,卻分文不取。他說自己多年前曾得到清泉山莊施粥救濟,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應以湧泉相報,一個月工錢算得了什麼?清泉山莊莊主石清泉也是個熱情好客,愛交朋友的人,這一來二去,就跟他成了朋友。
事發那日,天下大雨,石清泉相約薛義去望江樓喝酒。到了晚間,兩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冒雨相攜而歸,途中經過一條巷子,遇上一個名叫葛三的潑皮迎麵行來。那巷子極窄,不可能讓三人並肩行過,薛義就仗著酒興,喝令對方讓路。
那葛三也喝了點酒,死活不肯相讓,嘴裏還不幹不淨地罵著。雙方一言不和,就動手推搡起來。薛義一時衝動,順手拔出一把匕首,就往對方身上捅去。葛三閃避不及,胸口中刀,當場死亡。事件剛好被夜間巡邏的官差撞見,當場就把薛義給逮捕了。
薛義對自己酒後行凶,殺傷人命的事供認不諱。上任知縣沒費多少功夫,就把案子給結了。
周知縣反反複複將手裏的卷宗看了無數遍,從上麵記載的情況來看,此案案情簡單明了,公堂審訊也並無波折,上任知縣的判處也合情合法,從頭到尾,並無不妥。他不由皺起了眉頭,暗想難道薛義的死,真的隻是偶然事件,與其案情並無牽連?閉門思索好久,仍然不得要領。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把趙捕頭叫來問:“薛義一案,可曾留下證物?”
趙大海想了想說:“證物嘛,隻有一把匕首,就是薛義用來行凶殺人的那把匕首。據現場抓捕薛義的幾名兄弟回來說,當時他們就對薛義搜了身,他身上除了手裏這把血淋淋的匕首,便再也沒有任何東西。這把匕首也作為重要證物,一直被保存下來。”
周知縣說:“快去拿來給我瞧瞧。”
趙大海轉身跑了出去,不大一會,就從存放檔案的倉庫裏拿了一個牛皮紙袋過來。周知縣打開紙袋一瞧,裏麵果然裝著一把匕首。
他小心地將匕首拿出來,隻見這把匕首約有七寸來長,因是證物,不便清洗,所以上麵沾滿了薛義行凶時留下的血汙。刀柄為鐵質鎏金,鑲嵌著一枚綠鬆石,看上去頗為名貴。刀鋒上雖然沾滿血汙,卻仍透著一般逼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