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不跟你多說,打發他律師走,嶽軍我關定了。嶽軍那小子哪裏來的律師!你替他請的吧!你說我手裏沒證據,哼,我等下就帶證據過來!”小餐館裏,朱偉嘴裏叼著的香煙像舊時代的輪船一樣往外吐煙。

掛斷電話,朱偉擼起袖子怒罵:“人他媽才抓了一天,李建國就催著我放人,管到我案子上來,他百分百是孫紅運養的!”

“你是不是還沒把我們手裏有丁春妹認罪書的事告訴局裏?”

“當然,我故意留著的,不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底牌。我就是要看看,到底單位裏哪些人對這案子著急。嶽軍抓來才一天,你看,李建國就急了。”

江陽不無擔憂地問:“你們大領導呢?”

“幾個局長倒沒說什麼,如果他們都跟孫紅運一夥,那公安局豈不成孫紅運開的了?本來我們當天就能把丁春妹帶回來,順便抓了嶽軍審,那天李建國打我電話讓我去抓捕一個盜搶團夥,耽誤了,丁春妹這邊才出了事。昨天我抓了嶽軍回來,要親自審,李建國又故意給我個案子想支開我,孕婦盜竊團夥!去他媽的孕婦盜竊團夥,整個平康就剩我一個警察了?抓幾個孕婦還要我去帶人蹲點?要不是被人攔著,我早跟他動手了。”朱偉氣衝衝地又續上了一支煙。

“原來是李建國通知你回單位的……”江陽頓時思索起來,“那天我們剛做完調查,你就接到李建國的電話,臨時要你回去辦案,這未免有點巧合吧?好像是故意把你引回去,不然丁春妹和嶽軍當天就被帶回去審了。”

朱偉眉頭瞬間皺了起來,琢磨道:“照你這麼分析……那個盜搶團夥我們確實跟了一段時間,但偵查員還沒對情況完全摸底,那天晚上我帶隊蹲點時,還跟他們說主犯沒有現身,現在抓捕會打草驚蛇,但他們說李建國命令當晚就要抓。我覺得時機不成熟,所以沒急著動手,安排人輪流蹲守了幾天。這李建國那天下令抓捕的時機,確實太早了。”

江陽想了一會兒,道:“如果是李建國故意找借口把你引回去,那麼是誰通知他的?”

“肯定是孫紅運的人。”

“孫紅運怎麼知道我們在苗高鄉調查嶽軍和丁春妹?”

朱偉眼睛一亮。“我把嶽軍帶到派出所,讓民警調查他小孩的來曆,隨後我就往你那邊趕,一定是嶽軍趁我走後,找機會拿手機打了電話。”

江陽點頭笑起來:“你那兒應該能查到嶽軍的手機打給誰了吧?”

“當然能查。”

江陽嘴角冷笑:“一種可能是嶽軍直接打給了李建國,嫌疑人在拘押期間打刑偵隊長電話,我是檢察官,我有理由叫李建國到我們單位來聊一聊。另一種可能是嶽軍打給了孫紅運的人,隨後孫紅運的人通知了李建國,隻要把三方人員對電話的解釋比照一下,如果說辭有漏洞,我同樣有理由叫李建國來趟檢察院。”

朱偉忍不住拍手叫道:“太好了,我這就派人去查。”

“不急,關於丁春妹的事,有什麼進展?”

“昨天審了一晚,嶽軍堅稱不知道丁春妹去哪兒了。他說那天我們走後,丁春妹把小男孩送回了他家,此後就不知所終。丁春妹的鄰居說,那天晚上大概11點,聽到過玻璃打碎的聲音,還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哭喊,他不確定是不是丁春妹。農村都養狗,那時他家狗聽到聲音叫了起來,他還起床出門看過,但外麵一片漆黑,也沒聽到後續動靜,他以為是哪戶人家夫妻吵架,就沒有在意。看來,丁春妹應該是在那時出事的。”

“會不會是嶽軍幹的呢?”

朱偉苦惱搖頭。“不會,那天嶽軍在派出所拘留過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民警找民政局核對過,嶽軍確實有合法的領養手續,才放了他。”

“我們剛調查過丁春妹,這個證人就出事了。”江陽恨得直咬牙。

朱偉握緊拳頭怒道:“老陳說,結合鄰居的說法和現場的勘查結果,他判斷當天晚上11點丁春妹出事了,不止一個人動的手。對方還把現場打掃過,丁春妹恐怕凶多吉少。實在是膽大包天,在警察眼皮底下動證人。如果這事查出是孫紅運派人幹的,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王八蛋抓起來!”

33

第二天早上,朱偉打電話把江陽從單位叫出來,兩輛警車停在檢察院門口,朱偉從前一輛車裏探出身,滿麵紅光地招呼他上車。

“去哪兒?”

“帶你抓人去。”

朱偉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案子的最新進展。嶽軍果然在派出所時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對方叫胡一浪,是卡恩集團的副總經理兼孫紅運的助理。並且胡一浪在接到嶽軍電話後沒多久,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到刑偵大隊長辦公室,通話整整五分鍾。隻可惜嶽軍這小子一直不肯交代他打電話是通風報信。

“你要抓誰?”江陽問。

“當然是胡一浪。”

江陽質疑道:“你有什麼證據直接抓他?”

“沒證據,先抓了審,我有把握他會交代犯罪事實的。”

“他又不是傻瓜,突然良心發現嗎?”

朱偉一聲冷笑:“如果我把孫紅運也抓了呢?胡一浪一慌,自然就交代了!”

“你要直接抓孫紅運?”

“當然。”

“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跟這些事有關,你怎麼抓他?”“理由不重要,”朱偉鼻子一哼,道,“把這兩人刑拘後,審上幾個星期。嘿嘿,我們警察審訊自有一套辦法,大燈一照,連著幾天睡眠不足,人的情緒就會變得很糟糕,思維也會混亂,到時用點審問技巧,通常嫌疑人不出五天就會招供的,我還沒見過心理素質能強大到硬撐幾個星期的罪犯。侯貴平都死了快三年了,上哪兒找直接物證,隻能靠口供突破。”

江陽是個很遵守程序正義的檢察官,聽了他的話,頓時連連搖頭。“你無憑無據抓人,這完全不符合規矩。”

“規矩?我也想守規矩,可他們守規矩了嗎?”朱偉瞪起眼,“侯貴平怎麼死的?我們剛調查丁春妹,她就遭遇不測。這幫人窮凶極惡,你跟他們談規矩?別指望了,對付他們,就不能用正常手段。現在我們手裏隻剩下丁春妹一張單薄的認罪書,其他什麼證據都沒有,隻能先強製拘留他們,逼他們交代出真相,再搜集相關證據。”

江陽依舊表示反對,說:“你要直接拘留孫紅運,拘留證拿到了?”

朱偉露出了笑容,得意地從公文包裏掏出幾張紙,揚了揚。

江陽接到手裏看了眼,拘留證上是他們副局長簽的名,不由得驚奇:“你們副局長居然支持你拘留孫紅運?”

朱偉湊到他耳邊說:“這事局裏領導不知道,我這幾天抓了好幾撥人,今早拿著一堆拘留證找副局長簽字蓋章,隻不過裏麵多了兩張。待會兒我們抓了人後,不帶回局裏,直接帶去派出所,那裏我找人偷偷安排了兩間屋子借我用幾天,我和我幾個手下都把手機關了,誰也聯係不到,誰都不知道孫紅運被關在這兒,沒法阻止我們審訊。這些我都安排好了,局長和管刑偵的副局長下午都去市裏開幾天會,今天是最好的機會。不過,這事早晚會被領導知道,我得抓緊時間,趕在領導們知道前審出結果。嘿嘿,隻要有了證據,木已成舟……”

“你……你還想把他們偷偷關起來,你這是非法拘留!”江陽驚訝得合不上嘴。

“管他合法非法,我一想到他們敢在警察眼皮底下對證人動手就忍不了!”朱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可你還騙取領導簽名,又加上非法拘留,你這麼做……”

“說不定他們不配合審問,那就再給我加一條刑訊逼供吧。”他不屑地笑起來,“我在單位本來就不求上進,這麼膽大包天的罪犯要是繼續逍遙法外,我見了頭痛,所以我也膽大包天一回。放心,帶你去是做見證的,到時不管出了什麼事,你都要說是被我蒙蔽了,責任我一人扛。”朱偉無所謂地哈哈一笑。

江陽心裏動蕩著。

這麼做對朱偉個人沒有一絲好處。

這案子即便破了,也會鬧出很大動靜,全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剛上市老板就涉嫌刑事重罪被抓了,政府領導會高興嗎?這也就罷了,如果最後審不出,副局長知道朱偉夾帶拘留證騙取簽名和公章,私底下把這個開會能和市領導坐一起的大老板非法拘留了,甚至搞刑訊逼供,會怎麼樣?朱偉很可能會入獄!

無論哪種結果,朱偉都會受到嚴厲處罰。可是他還是鋌而走險地做了。

他有些不理解,朱偉到底追求的是什麼?

江陽自問追查這案子,剛開始隻是因為同學間的情誼,但很快就動搖了,在吳愛可的“強迫”下才堅持下來,後來遇到那麼多困難,他再次動搖了,是其他人的鼓勵才使他最終決定立案。再後來的堅持,更像是上了發條的齒輪,已經做了那麼多工作,不想付出的一切都付諸東流,於是就像已經上了高速公路的車輛,不得已地前進著。

可是如果讓江陽為這案子騙取領導簽名和單位公章,他是絕對不會幹的。

他的一切行動都在框架內,既要對得起職業,又要對得起良心,還要對得起自己的前途。

職業、良心、前途,這注定是一個不可能的三角形嗎?

他不知道,但他希望活在一個幹淨、穩定的三角形裏。

目前他們最大的困難,就是缺少證據,唯一的突破口,正是朱偉所說的,先讓嫌疑人們交代口供,既然朱偉豁出去了,自己也熱血一次,陪著走一趟吧。

34

很快,他們到了卡恩集團,朱偉帶人大步流星闖進去,前台小姑娘一看是警察,哪敢阻攔,承認老板在公司,馬上帶他們上樓。

頂樓是集團高層的辦公區,他們直接闖向董事長辦公室,這時,一名三十五六歲的戴眼鏡的男子從旁邊一間辦公室走出來,攔住了他們。“你們是?”

朱偉出示了警官證和兩張拘留證,道:“胡一浪和孫紅運在哪兒?我們要帶走。”

那人表情微微一變,然後說:“我是胡一浪。”

朱偉朝他打量了一會兒,他長相很斯文,小眼睛卻透著一股狡猾的氣息。

朱偉冷笑一聲:“孫紅運在哪兒?你們倆都跟我們走一趟。”

胡一浪鎮定自若地拿起拘留證,反複看了幾遍,抬頭不慌不忙地微笑問:“刑拘啊,嘖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要對我和孫總進行刑拘?”

“涉嫌多起刑事案件,去了自然知道。”

“是嗎?好像有一點點麻煩呀。”胡一浪低頭歎息一聲。

這時,辦公區裏的人都走過來圍觀。

朱偉絲毫不為所動,冷喝道:“別廢話,跟我們走!”

他掏出了手銬,準備采取強製手段。

“等一下,”圍觀者身後傳出一個平穩厚重的男聲,人們自然地讓到兩邊,一個四十多歲穿著一件幹淨的短袖休閑衫的男人走了出來,朝他們看了眼,鎮定地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孫總。”胡一浪走到他身邊,遞上拘留證,解釋了一番。

孫紅運皺眉看著拘留證,朝胡一浪耳語幾句。

胡一浪轉身微笑說:“警察同誌,你們的手續好像有點問題。”

朱偉不由得心虛,但還是粗著嗓子問:“什麼問題?”

“孫總是省人大代表,受拘留,你們需要先去省人大常委會申請,省人大常委會同意後他才能跟你們走。”

他們頓時一驚。

江陽並不知道孫紅運是省人大代表,朱偉更是一陣懊惱,他忽略了,但本不該忽略的,孫紅運這麼個人物,怎麼可能沒點社會地位?他太焦急了,他急著要破案,這才鋌而走險騙取簽名和公章,可他沒想周全,以為把人偷偷抓走強製審訊就成了,可最終,功虧一簣!

朱偉臉色發黑,孫紅運雙手圈住胳膊,像看戲一般瞧著他。

江陽突然道:“孫紅運暫時不用跟我們走,胡一浪,你不是人大代表吧?”

胡一浪臉上閃過一絲慌張。

“那你跟我們走吧。”

胡一浪腮幫子微微抽動著,他抬頭看著孫紅運,仿佛是在求援,孫紅運臉上毫無表情。

江陽用手臂碰了下朱偉,朱偉咬咬牙,重新振作起來,想起已經騙了拘留證,責任背定了,既然不能抓兩個,抓一個也好,拿起手銬道:“胡一浪,走吧。”

這時,孫紅運又重新開口了:“小胡,你剛才介紹這位警官叫什麼來著?”

“朱偉。”

“哦,”他故作驚訝地連連點頭,“朱偉,我知道,我們平康人都知道。平康白雪,警界的名片!嗯,朱警官,原本從手續上,我是不需要跟你們走的,不過你的大名在平康無人不知,既然是你來親自調查,拿了拘留證,我和小胡大概是在某些方麵有嫌疑了,如果我仗著人大代表的身份不配合你調查,那平康的老百姓知道了,肯定要罵我,也會在背後傳我謠言。你放心,你的麵子我一定給,我跟小胡都跟你走,會非常配合你的調查。”

說完,他在胡一浪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又跟公司其他人悄聲囑托了幾句,滿是自信地迎了上去。

35

朱偉知道已經沒辦法把孫紅運私下抓走強製審訊,他不想拖累江陽,讓江陽先回檢察院。朱偉一臉陰沉地帶著孫紅運和胡一浪回到局裏,那裏卻已經站著分管政法的副縣長、縣委辦公室主任和局裏的其他幾位領導。一幹人等斥責的眼神,他視若無睹,依然讓手下帶著胡一浪去做筆錄,隨後與其他人一起到了單位會議室。

沒等朱偉說完經過,孫紅運就開始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大概都知道,早些年我從縣國資委手裏買下這個實際已經破產的造紙廠,保住了幾百個職工的飯碗,一開始經營很困難,資金、技術、人員素質都是難題,我們平康本身不發達,交通不便利,那時我整天想的都是怎麼養活這麼多人。後來,企業經營逐漸上了軌道,我們卡恩集團也進步很快,這個月在深交所上市,成了市裏第一家上市公司,總算是取得了一點點成績。以前我經營困難時,社會上沒人說我不好,廠裏的幾百個職工知道我不容易,都很親切地叫我孫廠長。現在我們卡恩有了一些發展,集團解決了平康幾千個人的就業問題,有錢了,社會上就開始傳出一些謠言。有說我早年是靠黑道起家的,有說我侵吞國有資產的,有說我現在還在從事一些非法犯罪活動的,對這些傳言,我個人從來沒回應過,身正不怕影子歪,各級組織也都對我們卡恩做過調查,如果真有問題,卡恩能上市嗎?”

領導們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他繼續說:“老百姓是什麼心態?老百姓可以跟你一起窮,但就是見不得你比他們好。我們平康在省裏又是落後山區,老百姓很多還是小農思想,謠言這東西,一傳十十傳百,起先我倒覺得這沒什麼,但今天朱警官都親自找上門了,我覺得謠言再這麼傳下去,會影響到我們集團的經營穩定,我想有必要做個澄清。”

在座領導都開始數落起朱偉來,副縣長嚴厲斥責:“朱偉,我們知道你在辦案方麵盡職盡責,但你在辦案的時候也要講政治顧大局,講究方法。人紅是非多,孫總是我們平康傑出的企業家,你沒有經過深入的調查取證,直接要拘留人家,人大代表能隨便拘留嗎?你懂不懂法律!誰給你批的拘留證,你們副局長?這傳出去怎麼辦?社會上會怎麼說?老百姓會怎麼看?卡恩是縣裏的支柱,是清市的名片,你這麼隨意地拘留集團董事長,會影響到一個企業的經營穩定,你懂不懂!”

顯然,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朱偉騙取了領導的簽名,對他還是保留了幾分客氣。

朱偉深深吸了口氣,咬住了牙齒,選擇繼續繃住臉,以沉默表示對抗。

“也沒這麼嚴重,”孫紅運反而笑著替朱偉開脫,“朱警官的正義感我們都知道的,我在平康聽過很多朱警官的事跡,對他也是很佩服的。朱警官大概是聽了社會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所以對我個人有所懷疑。這樣調查一下也好,能證明我的清白,堵上一些人的嘴。”

朱偉再也無法忍受,開口冷聲質問:“丁春妹去哪裏了,你肯定清楚!”

孫紅運一臉茫然。“什麼丁春妹?你說的這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是什麼人?我認識嗎?”

朱偉從胸口的內層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掏出丁春妹寫的認罪書,擺在桌上。“你自己看。”

孫紅運接過去看了一遍,隨後幾位領導也接過去看了一遍。

孫紅運不解道:“這上麵出現的侯貴平、嶽軍是誰?我都不認識啊。”

副縣長問:“你這份材料哪裏來的?”

“丁春妹親筆寫的認罪書。”

“丁春妹是什麼人?”

“苗高鄉的一名婦女。”

“哪幾個刑警監督記錄的?”

“我和手下一名隊員,還有一位朋友。”朱偉臨時替江陽瞞下了名字,麵對縣政府的領導,他不想把江陽這位年輕的檢察官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