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沒有睡好。我們都盼著這個風騷妖嬈的在十五裏之外村莊的叫呂桂花的姑娘能早一點嫁過來。我們對配種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滿了嫉妒和羨慕,他一下成了我們的公眾情敵。接著情報傳來的越來越多,伴隨著我們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種,我們更加坐不住了,我們甚至覺得今年夏天的強體力勞動並不像往年那麼沉重,我們每天都盼著我們能在勞動的時候重新相聚,一邊在那裏勞動一邊議論著王宗福和呂桂花。我們收割了金黃的稻子,我們砍倒了通紅的高粱,我們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們將甩手無邊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們的麥種和油菜——到來年的春天你再來看吧,那時就是一望無際隨風搖曳的蒸騰的和黃燦燦的油菜花了——我們終於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
王宗福,現年四十二歲,本縣王家莊人,初中文化,愛在自己口袋裏挎兩杆鋼筆,低矮黑胖,夏天一臉黑油,在公社配種站工作,前年開始到村莊住隊,沒去住隊之前,已經在王家莊有了老婆並且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了初中——這一下把我們給可惜和憤怒的。並且在他和呂桂花說私房話時,十九歲的呂桂花還毫無廉恥地說:
“隻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齡大,也不嫌你臉黑。”
當另一個敘述者吳山羊在出胡蘿卜的時候說出這段具有新意的細節時,村裏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劉賀江聾舅舅這時痛心疾首地頓著自己手裏的小鐵鉤: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麼地步!”
接著又有人說他們兩個相好的地點是在呂桂花家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接著我們對這二層小樓開始了多麼深切和豐富的想像呀。一定是花團錦簇,一定是幃帳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紅燈高掛,一定是香囊繡服,一定是荊釵滿頭,一定是鴻篇巨製,一定是琴鳴瑟和。三十年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破落的河南農村之中,一九六九年的鄉村小樓,能是產生什麼鴻篇巨製和散發詩意的地方呢?無非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鄉村地主遺留下來的一幢破舊的小閣樓後來分配給呂桂花家罷了。黑暗的二層沒有窗戶,隻在兩側留著兩個圓形的樓馬門供人探頭。
雷鳴電閃的時候房頂還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縮水得沒有詩意。一個是初涉世事的黃毛丫頭,一個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緊著讓他們在破舊的閣樓上談情說愛,他們還能談說到哪裏去呢?看著是談情說愛,其實是豬狗一樣的苟合。後來等呂桂花嫁過來,我曾經看過她給在五礦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寫過的一封信。寫信你就老老實實寫信吧,但她還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裏麵抒一下情還要將平鋪直敘升華到寫詩的程度。記得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的是三斤
……
也就可見她以前在有著馬門的低矮黑暗的閣樓裏和老王是怎麼回事了。但在我們村出蘿卜的時候,我們卻把那二樓想像得如天上人間。他們在樓上談些什麼知心的話語和詩一樣的篇章呢?他們有什麼不能對老婆和朋友講的,卻要放到這個場合和兩人之間來說呢?說著說著,他們就開始幹什麼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麵紗,呂桂花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兩年之後,我在鎮上的中學終於見到了配種站的老王。這時老王已經到另一個村莊住隊去了——這時他又在那個村莊搞了個李桂花——又是在一個二層的閣樓上嗎?但是這次並不像上次搞得那麼完美和讓人不可想像,這次東窗事發,兩人在閣樓上被他王家莊的老婆給捉住了。接著他老婆就氣勢磅礴地爆發了精神病,開始在鎮上從東到西喊著王宗福的名字走來走去。
“王宗福,跟我回家——”
“王宗福,跟我回家——”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宗福。初次相見,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來他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個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來腿還有些一顛一顛的呢。現在可憐地提著一個水罐拿著一個水碗跟在披頭散發的老婆後麵。老婆喊一句,扭頭狠狠地剜他一眼,這時老王就可憐地和認真地點一下頭,嘴裏咕噥著:“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幹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給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揚起臉走起路接著再喊。他又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一顛一顛地跟在後麵。鎮上跟隨他們走來走去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兩個就在那裏一天一天地盡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呀。不管對於我們還是對於正風華正茂表演著的他們。不過當時在看熱鬧的人中,惟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熱鬧的同時,不過寓教於樂地得到了這樣一個教訓:原來搞一個女人是這麼的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這個教訓,還替我們村裏的那個已經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經在那溫暖的新房裏跟她親過嘴知道她那俏麗的身姿和嘴裏的暖香的呂桂花太陽花嫂感到痛心和遺憾。有時看著看著,我甚至都替呂桂花流下了屈辱的眼淚——如果現在也讓我寫一首詩的話,我就會寫道:
老王
你這個沒起子的東西!
……
太陽花嫂的轎子過來了。這時我們該說一說太陽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沒有當初的老王和後來的牛三斤表哥,就沒有曆史上的一九六九年的太陽花嫂。我的時常沉默的麵無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現在你的靈魂在哪裏飄蕩呢?我還記得你冬天愛戴一頂大頭火車帽,你沒有說話先要“咳、咳”哢兩聲嗓子。你的臉像刀削斧刻一般嚴肅,我小時候對你的臉型充滿了恐懼;一看到你迎頭走來,三十米開外,我的心裏就開始打鼓,我不知道當我和你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該不該仰起臉和你打招呼;當我和你打招呼的時候,你刀削斧刻的臉上,會不會對我有所呼應。
最後弄得我一見到你就呼吸短促,從血液到神經都充滿了恐懼。在這種恐懼的心理壓力下,有時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時我就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快速地擦身而過,當我打招呼的時候我心裏沒底,當我沒打招呼過去之後心裏又是多麼的懊悔和煩惱呀。打與不打都是不恰當的,但這還不是事情最嚴重的一麵——最嚴重和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當我和你打了或是沒打招呼之時,我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像觀察當時的麻老六一樣偷偷觀察你的表情,如果你這次臉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這一天的日子該是多麼的陽光燦爛;當你陰沉著臉或是心事重重地從我身邊走過,我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淵。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人呢。
幸好當時你在五礦工作,平常在我們村裏呆的時間並不太長——當然這種並不太長的相處也要增加我們相處和迎頭碰麵時我的心理壓力。但從總體上講,陰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裏的時候,還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更加自由和廣闊的天地。三十年後回頭來看,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當時在村裏人的印象中還沒有三礦的老馬突出,就決定著他在五礦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沒有三礦的老馬和他的飯盒對於我們和當時的曆史重要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還有什麼必要和資格在臉上保持那麼嚴肅和深沉的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過頭和矯情呢?這樣刀削斧砍地麵對一個少年是不是有些過分呢?不過他在百裏之外工作這個距離上的感覺,加上他就是從我們村出去的,對於我們這些少年和一九六九年來講,他還是比老馬對我們會有更加直接的威嚴。當然也正因為有這樣一段距離,他就不能常常歸家,他和呂桂花剛剛結婚的新房,也就給我們和呂桂花提供了一個開心和歡樂的場所。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是得謝謝你牛三斤表哥,你的這點偉大的貢獻,又使得你的雖然有些做作和矯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變得無足輕重了。你在我們的印象中,恰恰是一個硬漢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呂桂花結婚之前,你還娶過一個媳婦,無非後來又離了婚,接著又娶了呂桂花。也正因為這一點,在你和呂桂花結婚的問題上使得呂桂花在和你結婚之前和配種站的老王有過一段風流往事在我們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在心理上接受起呂桂花還會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礙呢,那樣我們不就沒有以後的歡樂和開心的時光了嗎?當一切都成為既成事實之後,連劉賀江聾舅舅都說:
“換個人也許不行,但是攤上牛三斤我們就不要管了。他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現在把他和呂桂花摻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南瓜,我們就不管他們吧。”
於是我們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這一事實在客觀上也幫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當然,從三十年後的角度出發,當時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來的老婆是什麼樣子——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和你後來的婚姻沒有關係——都不應該成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觀上,在當時,它也就成了劉賀江聾舅舅和我們對你第二次婚姻容納和接受的依據了。你的第一個老婆我們也見過,那可是一個長著倭瓜臉的低矮晦氣的黃臉姑娘——與她迎麵走來我們趾高氣揚,她怎麼能跟後來的俏麗妖嬈的呂桂花相提並論呢?但倭瓜臉和低矮晦氣身上散發不出什麼女性的誘惑說起來還不是她當時致命的短處呢,她的致命的短處在婚前並沒有顯示出來,隻是到了新婚之夜的床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個在我們村莊曆史上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史無前例的人生難題:即我們的牛三斤表嫂,原來是一個石女。
這時兩個人是多麼的失望和驚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沒有取得應有的成效。據去聽他們新房的人說——在村莊的曆史上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新房,所以當年的牛三斤表哥和當時的石女及後來的呂桂花他們整個一家給我們帶來的歡樂都不是一星半點——據去聽他們新房的禿老頂、劉屎根、牛長順、牛長富……甚至是年長一輩本不該去聽這房但是因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於是也去聽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這裏碰麵了,可見是一個多麼隆重和歡樂的場麵和海洋吧——據這些聽房的老少搗子們說,他們聽到的最有趣的場麵和對話就是:
黃臉婆在下邊痛楚和討好地說:
“你摸一摸,已經進去二指了。”
牛三斤表哥這時卻沮喪地停止努力說:
“屁,二指?”
於是在今後的三十年中,這也成了我們村莊約定俗成的一個成語。遇到討論什麼事情還有沒有希望的時候一個人在那裏猶豫地征求意見:
“怎麼樣,有二指了吧?”
如果有希望有起色,可以這樣決定和拍板了,可以這樣結束和了結了,大家就說:“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徹底不行了,大家要放棄努力了,就說:
“屁,二指?”
就意味著事情像爛菜葉一樣要被我們丟棄了。
最後我們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個老婆像爛菜葉一樣被他給丟棄了。在沒有丟棄之前,我還看見這低矮晦氣的黃臉婆主動來參加我們村裏的拉大車勞動呢。大家看到她出來,都一陣驚愕——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清她的麵目;一些不懂世事隻顧自己開心的小搗子們像狗撒歡一樣圍著她轉,在那裏喊“二指”。這時我們的威風八麵的劉賀江聾舅舅橫披著一個大襖、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在那裏叱嗬和攆打像狗一樣的孩子:
“媽拉個×,你媽才二指呢!”
接著還拿出隊長的顧全大局的架勢,將黃臉婆領到了大車前,故意給她找到一個有利的位置和較好的繩套。事後讓我們對黃臉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對我們的驚愕和起哄見怪不怪,而且連最後與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顯得從容不迫,沒有像配種站老王他老婆那樣在鎮上驚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將黃臉婆娶過來的時候平平和和,將她送走和離婚的時候也無風無火。
好像黃臉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們人生驛站中的一個匆匆過客。現在這個過客要走了,倒是在我們心裏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罷不能和欲言又止呢。離還是不離,走還是不走,到底有沒有二指,是原諒還是不原諒,是阻止還是不阻止,倒是在我們情感上與這黃臉婆有些藕斷絲連和欲罷還休呢。本來黃臉婆在我們的洞房裏和跟我們拉大車的時候我們是那樣地斷定:看她拉車走路兩隻短腿一撇一撇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個石女;但是現在這個一撇一撇的石女要離開我們了,我們對自己和牛三斤的判斷倒是有些猶豫和懷疑了。
她真像牛三斤和聽新房的人所說的那樣嗎?她對和我們的匆匆告別怎麼說走就走和不留遺恨呢?如果她像配種站老王的老婆一樣在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給攪混才不出我們的意料,現在你平平和和微笑著看世界,卻一下改變了我們當初對石女認識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這樣的平和與大度,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碼石一半是可以的吧?於是我們在憤怒——不是憤怒這個石女或是她的態度,而是憤怒這個出人意料——之後,就對已經離婚走掉的石女大姐開始留戀和想念了。三十年後我們還想說一聲:石女姐姐,多年不見,你現在好嗎?據說她和牛三斤到鎮上離婚之後,兩人又在寒冬的野地裏纏綿了一陣呢;手拉著手,竟比結婚之前還要親密。兩人拿著離婚證,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著送著太陽就要落山了,兩人在那裏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哽咽——隨著路之信的生動敘述,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產生出一些無名的煩惱和憤怒。不是憤怒牛三斤和黃臉婆,也不是憤怒他們的石不石、離不離和送不送,而是覺得整個世界都產生了錯位。如果這個時候劉賀江聾舅舅發起一聲喊,我們能把整個世界給砸了。
三十多年過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經不在了;生前他處理過許多人生和世界的難題,如果這些難題他大部分都處理錯了的話,那麼起碼在和石女離婚分別的十八相送上,他處理得還是非常富有遠見的。因為從那以後,在他還剩下的歲月裏,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樣的感人場麵了。他就要開始他風雨如磐的另一段晦澀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澀的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惟一透亮和可以溫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離婚時的十八相送和執手相看淚眼了。估計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著這個場麵,一遍一遍念著石女的名字在那裏度過艱難的漫漫長夜。他想著石女的樣子,想著她的笑容和音調,想著她扭頭不忍的千種風情——你這個黃臉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裏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你飽經滄桑的臉上,竟有一半是蒙著石女的麵皮。這個石皮的名字叫:
方開蘭
……
但是在一九六九年,我們還是像扔爛菜葉一樣很快就把石女方開蘭和悲壯的牛三斤扔到了曆史和記憶的垃圾堆裏,我們還是馬上攜起手來,以燦爛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來了牛三斤的第二個老婆——我們的太陽花嫂呂桂花。沒有對方開蘭的拋棄,就沒有後來的呂桂花的到來——曆史就是以這樣殘酷的辯證扭曲著向前走的。呂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沒嫁過來之前我們從她娘家的二層小樓上就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對她的到來是多麼地盼望啊。但是當她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麵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嬈的身段,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也大喜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