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花嫂2(2 / 3)

記得呂桂花當時在花轎裏的形象,是不嬌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戀也不盼望,不想過去也不畏懼即將到來的將來,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眾人一眼又好像誰也沒看,說讓下轎我就下轎,說讓入洞房就入洞房,風騷撩人的呂桂花,原來是以這樣的處變不驚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麵前——你不該對你過去的曆史負責嗎?於是我們在心裏對她所有的猜測和估計都失敗了。在我們對她個人猜測和估計失敗的同時,我們對風騷撩人概念的猜測和估計也無法把握了。世界在我們麵前再一次出現空白。等到成年之後,一個和我過從甚密的成年朋友,一個和眾多女人有過交往的人,在朋友們含著過去老莊村裏的醋意和嫉妒對他所交往的女人橫加評價——有的見都沒見過人家——和指三道四極盡詆毀和誣蔑之能事的時候,這些女人倒沒有什麼,倒是我的這位朋友有些頂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況下,他痛心地告訴我:

“我承認,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風騷的和浪的,但我敢說,她們都是好人!”

我馬上迎合著他說:

“這個我知道,風騷歸風騷,好人歸好人,我雖然不懂其中的聯係,但是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它們所處位置的不同我還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讓別人說去。”

朋友馬上大為感動,說:

“在這個世界上,還就你還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們。雖然我們平時交往不多,但聽君一席話,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顏知己呢。”

接著一把抓住我的手,竟為了我的評價和討回了他的那些女人們的公正和公道而“嗚嗚”地哭了起來。突然又仰起頭發生懷疑:

“你剛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馬上指天畫地說:

“我這樣的敘述和評價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論和實踐經驗的。”

朋友馬上又從另一個方麵懷疑地問:

“怎麼?你跟許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嗎?”

接著又自作主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說呢,你怎麼話一上來就那麼入耳和體貼,就那麼深入和專業,原來你這些真諦,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呀。還是實踐出真知。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原來都是空口無憑呀。”

世事滄桑,已經使我無法解釋了,我隻好喃喃地說:

“我這還不是現在的實踐經驗,而是從童年時候就有體會了呀。”

我的朋友馬上大吃一驚,眼瞪得有銅鈴那麼大:

“怎麼,你難道比我還提前嗎?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這時我又喃喃地說:“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實踐,隻是我看到一個女人當時從花轎裏鑽出來的模樣,我就知道風騷和她本人的品格是兩回事了。”

我的朋友一下如墮五裏雲霧之中:

“這我就聽不懂了,怎麼你童年時看到一個女人的模樣,就知道現在還我這些女人一個公道呢?”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互不相聯的歲月和互不相幹差著許多時代的神情、步態、一顰一笑和一舉一動,就像釣魚的海竿一樣,一下甩出去三十年,接著就鉤回來我的一顆沉甸甸的心呢。太陽花嫂,你可知道,當年你那下轎時的神情和步態,一下就改變了我今後對人生和整個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亂想和橫加猜想的主觀呢,你還了我一個曆史的真麵目,你還了我一個世界的本原,你協調了一切,你強調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動和步態,達到了許多偉人在著作中長篇大論所沒有達到的深度。本來我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種風騷的野狐狸一樣的騷氣甚至是尿臊氣呢——就好像三十年後許多人對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像和評價一樣,但是誰知道一見到你的容顏和步態,你竟是那麼的溫暖、可馨,一舉一動和一招一式都有著鄉村中少見的大家風度呢?就好像三十年後當你見到朋友的那些女人們竟都是那麼天真可愛的少女一樣。

你真是無師自通,你真是深明大義,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後來我才在鎮上對曾經和你在高高的你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那是多麼的燈紅酒綠和花團錦簇呀——共同度過許多美好的和永不再來的良辰美景的配種站的老王——一個提著水罐拿著水碗攆著自己瘋老婆的成年人,感到無比的憤怒。他那蹣跚和一顛一顛的腳步,哪裏配得上你一個小腳指甲呢?如果說你一輩子都是聰明的和處處都進退有餘和義無反顧的話,那麼起碼你在這一點選擇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錯誤。不是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起碼你挑選的對象是不合適的。一想到這裏我就又重新氣憤起來:

“老王,你這個沒有起子的東西!”

當然這也給我帶來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那麼配種站的老王在花團錦簇的二層小樓上吸引你的又是什麼呢?——這也成了三十年中讓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問題如同獸麵人身給我們出的謎語。隻是到了我現在寫東西的時候,當我又要和我的太陽花嫂重溫那美好的青春年華的時候,當接著我就要寫到牛三斤表哥和她的婚姻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團錦簇的二層小樓上配種站的老王——當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來比較的時候——所能吸引你的緣由了。——看著兩個男人在時間上沒有什麼聯係,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先後打在我的花嫂呂桂花身上,於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沒有比他們之間更加親密的關係和相互不斷的影響了;看著毫不相幹,其實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呢;而我們當時和後來所犯的錯誤,就是忘了將這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幹一輩子沒有見過麵的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最後錯誤還是出在我們身上而和我們的太陽花嫂沒有什麼聯係。

請原諒,太陽花嫂。是我們錯怪你了。我們在這方麵對你的責怪就好像三十年後我們對我的朋友的女人們的責怪一樣是毫無道理的,是一種無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幹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陰暗——這種結論是經不起曆史檢驗的。我們錯怪了你也錯怪了老王。你當時在二層小樓上,在你十八歲而不是十九歲出嫁的時候,你在一九六八年而不是一九六九年對初次的老王的選擇還是沒有錯誤的。——老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當時上二層的繡樓也是沒有錯誤的你是有這個資格的,就好像一個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進國會是有這個資格的一樣;包括你後來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跟著你的瘋老婆一趟一趟從小鎮上穿過也是應該的倒是我們不該對你發生嘲笑,錯誤發生在我們對這個世界和對你認識的錯誤上。老王,你不是一個沒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個偉岸的人!”

“老王,你達到的高度,並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達到的呢!”

……

當然也正是因為老王的偉大和十八歲的含苞欲放的一九六八年的呂桂花的義無反顧和正確的選擇,才給她帶來一九六九年的煩惱、錯誤、接著開始一塊跟著她的老雜毛爹爹進城告狀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們的表哥牛三斤結婚僅僅六個月——大鬧離婚。當然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半年之後的離婚,我們故鄉那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在一九六九年下半年又陡然增加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又開始不僅在我們村莊而是在全縣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太陽花嫂,你真是一個好演員。你真會挑選曆史時機。從此我們全縣的幾十萬人民,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同時,開始或者更加關心我們新修的柏油馬路。我們心係馬路的問題是:今天那個因為精子離婚的騷貨還從這裏經不經過呢?

於是我們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層新的企盼和等待。世界又因此多了一個懸念和牽掛。它一下就使幾十萬人的生活裏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們的腎上腺和前列腺都開始在那裏分泌了。許多人的疝氣和月經不調都因此不治而愈。一個父親領著一個女兒,僅僅因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裏一趟一趟地趕城告狀,一趟不準又是一趟,一次不準又開始一次,其鍥而不舍和精衛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並不比孟薑女哭長城和花木蘭代父從軍更遜色和不壯觀呀。誰說我們的黑蒙蒙的村莊裏產生不了偉大的理想呢?誰說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希望呢?從這個意義上說,一九六九年的我們,也是一群懵懂無知和糊裏糊塗的人呀。我們隻知道往前走,並不知道前進的方向。

我們隻是在一個像稠粥一樣的黑暗裏穿行呢。我們並不比現在要好多少。我們看呂桂花也隻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她那讓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態,我們因為她的這種神情和步態改變了對她風騷的看法,接著我們就覺得她和藹可親,溫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著的新房裏盲目歡樂,除此之外,我們還做過什麼?我們對老王的判斷,也僅僅停留在他是一個黑胖的矮子,走路一顛一顛,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別的我們還對他有什麼深入的認識呢?——我們不配老王。隻有到了現在,當我們隨著白石頭三十年後的文字分析開始在現在和過去的時空中穿行的時候——這時我們對過去的現實是不是就已經有些扭曲了呢?——當我們和白石頭一起像蜘蛛一樣將過去扯斷的網給連接和縫補起來的時候——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才發現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在呂桂花娘家的二層小樓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顛一顛的住隊幹部老王,給了十八歲的呂桂花靈與肉的無比的歡樂。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裏,五礦的表哥牛三斤在床上一次一次使呂桂花失望。一次次還沒有進行,他就自己首先失敗了。

……

雖然事後分析,五礦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為前一個女人是石女後一個女人正因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經被別人給證明了的而給可憐的表哥帶來的心理障礙呢?還是本來那個方開蘭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三十年後令我們感到慚愧的是,當年我們這群小搗子在那新婚的洞房裏像群狼一樣的所有開心和快樂,我們對那洞房和花嫂的向往,因而也給我們帶來的變聲期,原來都是建立在可憐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但是在當時我們卻忽略了這一點。

我們想都沒有想過。接著我們就讓三十年的巨大的曆史車輪將當年的真相不由分說地碾成一團過去的爛泥。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的太陽花嫂還強顏歡笑——怎麼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察呢?——笑語歡聲地給我們拿出了她的月經帶——是不是一種破碗破摔的表現呢?當時我們的心情全在聞所未聞的月經帶上,我們哪裏知道當時我們花嫂的痛苦的心於是就更不知道遠在百裏之外——一九六九年的鄉村百裏,也是一個不短的人為的距離——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我們哪裏知道在這平靜祥和的人文環境中,正在醞釀和翻起著一場就要到來的風暴呢。她那溫香的口,她那現在想起來竟被我們忽略於是按照我們的推算它就不算豐滿但是隔著衣裳胡亂摸起來也已經讓人心旌神飛的青杏一樣的乳房;婀娜多姿的紅棉襖,包裹著合體的線條;修長的玉腿,在一條月藍色的夾褲的掩飾下若隱若現。還有低頭時或剛剛抬起頭時那一點略帶羞怯的輕媚,讓三十年後的我們也心馳神往。似乎是在一陣輕輕的微風的吹拂下,我們十來個髒頭土臉的鄉下搗子的肌膚也變得清涼了,呼吸變得清爽了,心情都變得婉約起來了。於是聲音就變期了,動作就款款有致了。

直到現在,還有一些朋友說到我的氣質和動作,稱讚了幾句也諷刺了幾句,一開始我還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努力呀;現在看,也和當年的太陽花嫂的熏陶分不開呀。紅袖添香之時,充滿著笑語歡聲;低眉順眼之間,摟上去就去親嘴,這個時候誰還能想著在百裏之外的牛三斤表哥——這樣一個傻蛋的痛苦、回憶和展望呢?當我們在自己的歡樂之中,就不會感到別人身上的痛苦了;接著就會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像我們後來的那個和許多女人有過交往的朋友一樣,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為了給他的同類和階級兄弟不知不覺地都戴上綠帽子一樣。

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興致衝衝地替太陽花嫂到鎮上的郵局——騎著俺姥娘七十斤黃豆給我換的自行車——去給遠在百裏之外的五礦上的牛三斤表哥打過搖把電話——這也是一九六九年的特殊標誌吧?——呢。當十九歲的花嫂呂桂花把這樣一個說起來也屬於體己的任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多麼的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開闊了呀。多年積下的陰鬱馬上煙消雲散,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麵目都感到恐懼的日常壓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無足輕重。雲開了,霧散了,白石頭長大了,白石頭該變聲了。當然另外一些小搗子還在那裏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搗亂:他那個樣子,會打搖把電話嗎?還沒等十九歲的呂桂花反應過來,我就氣急敗壞地對我的同伴進行了反擊,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紅頭漲臉地說:

“誰不會打搖把電話了?俺爹的拖拉機站就有電話——就是搖把的,一次俺爹往縣城搬運站打電話,還讓我幫他搖把呢!”

看著呂桂花猶疑的表情已經隨著我的解說和分辯轉瞬而過,已經又在那裏繼續談笑風生和低頭仰臉,我才隨著這沒有刮起來的狂風——原來是一場虛驚——而在風平浪靜的港灣裏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頭上冒出的汗。這時倒是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禿老頂表哥,這時你的手指還沒有被雷管給崩下來呢——站出來還替我說了一句好話呢。雖然風暴已經過去,你現在說不說都已經無礙大局,說不定你這是見風使舵要在這裏白白落一個沒有任何風險的討巧呢,你專門是為了撿這樣一個巧宗呢,但是我還是得謝謝你,雖然於事無補,雖然你動機不純,雖然你可能不是為了我而純粹是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觀上還是起到一種對我成果和地位的穩固和穩定作用。雖然你也不會打電話,對我會不會打電話和會不會搖把也不知道,雖然你對電話一竅不通,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你能替朋友站出來兩肋插刀在說著你不懂的東西的時候語氣還那麼的堅定和肯定,你就已經是高於常人和頗費心思了。這時你已經將自己的後腦勺枕到了床上的被垛上,你似乎在漫不經心,你似乎是一個權威現在要一錘定音,你似乎因為這個判斷甚至對我有點居高臨下,接著你就可以和呂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嗎?接著你不會讓我替你再到鎮上打一個電話吧?——但是我還是對我的表哥禿老頂心存感激,因為他在那裏抓著逆風的尾部和餘音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