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花嫂3(1 / 3)

我們向往你的屋子,呂桂花,就是三十年後我們想起來也是這樣。雖然現在想起來你的屋子已經坍塌和破敗,當年你用的還是廉價的化學梳子,記得你新房的屋頂貼滿了報紙,報紙上到處是毛主席語錄,你用的化妝品也就是七十年代的鄉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上女性的惟一的標誌。你是我們對於這個複雜世界開始覺悟的第一課堂和識字課本。為了給你打電話我可以不到鎮上的另一所學校去上課,但是如果誰晚上不讓我到你屋裏去,我馬上可以跟他拚了。我有幾天因為賭氣沒有到你那裏去,當我賭到第七天的時候,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堅持七天已經是一個奇跡——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邊。

——它甚至憋得我變聲期都提前了。——一九六九年的呂桂花的新房,是我們一群搗子由少年到成年的過渡驛站——如果世界上有誰缺少這樣一個過渡,那他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呢?這是我們的黃埔軍校和西點軍校。呂桂花是這個軍校十分出色的教員。當白石頭三十年之後碰著人還給誰叫老師的時候,你們認為那真是在叫你們呢?如果有誰這麼傻乎乎地答應下來,那他就真的是一個傻帽兒,因為白石頭這時叫的根本就不是你;表麵是你,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裏,已經飛回到一九六九年的呂桂花身邊。他觸景生情隨便說了那麼一句,你就當真了?你果然從此就電話不斷地真的認為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傻帽兒,當他拿起電話的時候,他從心裏憤怒地喊了這麼一嗓子。——一九六九年的一天晚上,在呂桂花新房裏那撲閃撲閃的煤油燈下——在我們一群搗子的一再糾纏中——呂桂花終於把她的月經帶給我們拿了出來——這時你們驚喜的呐喊戛然而止,一條條嗓子全部憋在了那裏。你們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來還想在那裏翻來倒去地細細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經被另外的小搗子給搶了過去。——最後呂桂花一把將它奪過來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別看到眼裏拔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一個小搗子在那裏意猶未盡地問:

“那上邊還有一點血印呢,那是誰的呢?”

十九歲的呂桂花“撲哧”一笑,接著打了那搗子一掌——你這時低頭和抬臉的動作畫出的曲線,又是多麼讓人心旌飛揚啊。我們多麼想上去輕輕地摟著你,用我們十一歲的年齡來嗬護你十九歲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許是看到了我們的溫情而不僅僅是邪念,記得她這時輕輕地補充說: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們的歡樂無窮無盡,我們的夜晚浮想聯翩,我們的生活一下就充滿了企盼和等待,我們白天在鎮裏上學的時候,我們心裏卻盼望著夜晚。三十年後想起來,它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揚飽滿的日子了。哪裏像三十年後的日子越過越無聊和越活越沒勁呢。

沒來呂桂花,我們每天等待的是三礦和老馬;有了呂桂花,三礦和老馬對於我們簡直就是欺騙——不但欺騙了我們的現在,也欺騙了我們過去的每一天;如果呂桂花永遠沒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覺醒一輩子就和老馬糊裏糊塗攪和在一起了;但是現在呂桂花來了,世界在我們麵前就拉開了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們甚至活得都單純了,我們都割斷了我們和世界的其他聯係,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這麼歡樂的一群。而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要給呂桂花的另一聯係說起來按著社會和人文規定比我們還要重要比我們還應該在她心裏占更大比重的牛三斤打什麼電話嗎?還要在電話裏問他最近回來不回來嗎?你最好一輩子不要回來。這個電話最好一輩子不打。

就是打也永遠打不通。搖把已經斷了。世界上所有的電話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後當呂大那個老雜毛橫插一杠子呂桂花也就隨著她的爹爹背著包袱開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路上趕城告狀和牛三斤離婚的時候,我們一方麵因為這場風波和離婚我們再也見不到呂桂花而傷心,同時我們也對這時的牛三斤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呢。讓你當初接了電話回來!讓你當時在我們中間橫插一杠!——你可知什麼時候你從百裏之外的五礦回來,對於我們這群小搗子們來說,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陰雨連綿的發黴天呢——似乎永遠也熬不出頭來了。你把晚上——而且還名正言順——占住了,我們晚上到哪裏去呢?操你娘的。這時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過去的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一切也玩兒得差強人意動不動就有人發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馬遊戲的樂趣現在都變成了一種折磨。也許不玩兒還好一些呢。這時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發現了我們的共同尷尬。由於這種發現,我們又拙劣地產生了偽裝。越是玩兒得無趣,越有人高聲在那裏說:

“這有什麼呀,這樣玩兒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兒得挺開心的!”

“我覺得比去呂桂花那裏還要痛快呢!”

“呂桂花那裏有什麼呀,月經帶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想她也再拿不出別的新東西了!”

“還是玩兒藏人和老馬要痛快一些!”

……

但大家終於玩兒不下去了。這時大家連相互憤怒和掩飾的毅力都沒有了。如果現在不草草收場,接著大家肯定會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頭痛哭——這樣第二天還怎麼見麵呢?僅僅為了保持這點相互的尊嚴,大家開始沒話找話地找托詞:

“今天有點累了。”

“俺爹今天特別不是東西,還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說一條狗,誰圈不是圈呢?為什麼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呂桂花家裏的時候怎麼從來沒有說過有狗等著你和非等著你去圈不可呢?於是大家順坡下驢地說:

“今天就散了吧。”

……

於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時候,大家卻有一個共同的藏在心裏的痛楚和淤壘沒有說出來,那就是:現在呂桂花和牛三斤在幹什麼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來隻在家呆三四天,這使我們對生活和災難還有一個終於會結束的企盼。三四天之中大家悶悶不樂,但是在心裏卻共同企盼著這三四天快一點過去——從大家臉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慶和掩飾不住的期待就可以看出來——我們知道那共同的歡樂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了。有時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長,這次牛三斤回來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礦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裏住上半個月,等大家再見麵的時候,大家終於連掩飾都忘記了,一個個開始露出絕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了黑色的深淵。三十年之後我都不知道那十五天我們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為什麼沒有在半個月之中像海豚一樣集體自殺,將自己的屍體集體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們的毅力。——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當時我們並沒有這種毅力,我們隻是堅持了十二天,到了第十三天,我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共同爆發了。

已經到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地步了。於是我們在一個晚上可憐地做了兩節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來了,接著我們該怎麼辦?還這麼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嗎?這時一個大膽的搗子我記得好像是牛來發的兒子小豬蛋怯生生地試探著——本來小豬蛋也是一個英雄八麵和動不動就要揮鐮刀和割腸子的主兒呀——這時也怯生生和試探地問:

“要不咱去呂桂花家看一眼?”

聽到這個提議,大家從心眼裏一齊歡呼和響應:

“對,到呂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幹什麼呢!”

“反正我們好多天沒到她那裏去了!”

這時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說:

“就是現在去,我們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長時間不見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呂桂花!”

這個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的理由一下又說服了大家,幫助大家克服了潛在的心理障礙——真是一舉兩得,真是一個重大的理論貢獻,於是大家紛紛說:

“就是。”

“咱們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誰說去看呂桂花呢?”

……

於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從五礦回來的日子裏,開始一躍而起和歡呼雀躍地來到了呂桂花的新房。我已經忘記了當我們走進新房時牛三斤和呂桂花正在幹什麼,隻是覺得當牛三斤不在的時候我們覺得新房的空間還是挺大的,裝下我們這些搗子綽綽有餘;現在由於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們十來個搗子一進屋,屋子馬上就被填滿了房間裏顯得一點空餘都沒有。記得當時牛三斤表哥還是像平常一樣嚴肅,對於我們的到來既沒有歡迎,也沒有譴責,就那麼沉默地在床前站著——記得當時他仍戴著一頂火車頭帽子——三十年後想,你在屋子裏還戴什麼帽子呢?——於是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們也就是在那裏幹站著,平時所有的歡樂和肆無忌憚,現在都變成了老老實實和墨守陳規。甚至一下我們變得有些靦腆和有禮貌了,小豬蛋篬著膽子在那裏說:

“聽說三斤哥回來了,我們來看看。”

大家馬上像應聲蟲一樣隨聲附和:

“就是。我們來看看。”

接著大家還拙劣地裝出大人的樣子在那裏問:

“五礦最近怎麼樣?”

“炭塊還是那麼大嗎?”

“你說我們這裏的人,怎麼一拉煤就去三礦而不去五礦呢?”

“三斤哥,你像三礦的老馬一樣在五礦過磅秤嗎?”

“那樣的地磅,一下能過多少斤?”

“聽說要提你當保管員呢!”

“吃飯還得拿飯盒嗎?”

……

當時牛三斤應答的什麼我也已經忘記了。隻是記得麵對我們的提問,他更加嚴肅——於是這次不見他還好一些,自見了他這一麵,今後在街上和他對麵走來,對於該不該跟他打招呼,我在心裏就更加發怵、緊張和拿不定主意了。於是在不長的時間裏,我們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都說了,這時我們連和呂桂花搭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就低眉順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呂桂花的新房。邊出門還邊自我解嘲地說: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門我們集體半天啞口無言。倒是臨出門的時候,呂桂花在房裏喊了一句:

“以後有空還來玩兒!”

才給了我們一點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來是這樣一種結果,現在我們還要搖起電話問他回來不回來這樣問的本身不也起著催他回來的作用嗎?我拿起那搖把電話,第一次像大人一樣在那裏犯了沉思和考慮——你說呂桂花對於我們的成長起到了多麼無微不至和細枝末節的作用呀,一個電話的重托,就使我考慮起問題第一次不是從枝節而是從大局出發,不是單單考慮目前也考慮到了長遠,不是單單考慮自己而是想著還有一個集體,不是單單盯著眼前的兩粒米而是像雄鷹一樣一下就飛到了天空。

它是一個人素質和層次的飛躍呢。當然,三十年前的一個十一歲少年,他的意誌並不是多麼堅強,最後的結果又必然是:我還是為了眼前而丟掉了長遠,我還是超越不了個人而純粹為了大局,我還是不會為了大家的利益而將自己的表現機會給犧牲掉——最後落一個連電話都打不通的罪名。

想一想禿老頂、金銀貴和小豬蛋……他們都是什麼東西!當初打電話的時候他們不是還對我有些懷疑呢嗎?現在我如果為了他們而不打這電話,最後不正好使他們的懷疑成立這勝利的果實隻能讓他們獨吞而我倒要被他們反咬一口嗎?那個時候誰還會想到我的機謀和大局呢?人們都是一些忘恩負義的人呀。不給他們肉吃的時候他們老實地捧著粥碗,覺得自己本來就不該吃肉——肉食者謀之;真給他們肉吃的時候,他們反倒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是為他們白白犧牲了嗎?犧牲後他們不是也不會說我什麼好嗎?去你媽的,天塌砸大家,打!於是我拿起這搖把電話就憤怒地打了起來。甚至比不思考搖得還猛。

——說起來當時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這是我在人生的曆程中第一次用電話跟另一個人在世界上交流;而這第一次電話,一下又具有這麼多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含量——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隨便瞎扯淡的飯後聊天的電話,而是一個由這內容要產生社會效果和連鎖反應的關鍵性對答——我就不管不顧和一往無前地開始拿起電話對世界傾訴了。

三十年後,還有許多接到白石頭電話有的隻是聽到白石頭聲音還沒有見過麵的朋友,都說白石頭在電話裏有另一番聲音、表現、風采和魅力——見過白石頭的人,也說電話裏的白石頭和生活中的白石頭是不一樣的——明明他在電話裏是那樣的熱情,怎麼見了麵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聽到他電話的聲音就發怵,怎麼一見麵倒是那麼的和藹可親呢?明明在電話裏已經聽出是一種意思,怎麼一見麵就改變了呢?明明在電話裏什麼都沒說,怎麼一見麵就說不是一切在電話裏都已經說過了甚至是說定了呢?在電話裏說什麼了?於是沒見過白石頭的人,就想快一點見到他;見過白石頭的人,這時反倒有些發怵——當白石頭聽到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議論,他就覺得這一切議論都顯得空泛和缺乏曆史底蘊,因為他們不知道白石頭在少年時期第一次打電話的曆史。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他們沒有經過白石頭的同意就對白石頭的電話評頭論足,說明著他們一相情願地背叛了白石頭的過去和現在。一到這種時候,白石頭往往會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關鍵還是起點不一樣呀。”

這句話一經說出,以後就成了白石頭和世界發生誤會、錯車和擦肩而過需要用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來排遣的時候常說的一句口頭語。雖然當時是第一次打電話,雖然對電話的搖把不熟,雖然第一次打電話就有這麼激烈的思想鬥爭和複雜的社會含量,但是這部鎮上郵局的已經褪了色電話上方還掛著兩捆堿性電池的搖把電話,在白石頭一往無前的精神感召下,竟在他手裏出乎意料地一搖就通了。連郵局的人都說,這部電話從來沒有這麼通暢過——而且你要通話的地方,又是百裏之外的五礦;三十裏二十裏還好說,這是百裏;一個屁毛不懂的鄉下孩子,就這麼三搖兩搖真的搖通了?——一下讓郵局的人都對這電話感到氣憤。——甚至電話已經通了,看電話的老董還不相信呢,還以為是這毛孩子惡作劇地騙他玩兒呢;隻是等他從孩子手裏搶過電話把自己已經失聰的耳朵貼著那聽筒“喂喂”了兩聲之後:

“誰呀,啥呀?你是五礦嗎?你真的是五礦嗎?”

五礦清晰的聲音果然傳到了老董耳朵裏——這時老董又從另一個方麵有些興奮呢,都說我老董耳朵失聰,這不聽起電話來也很好嗎?為了這個興奮,他隻好一邊罵著:

“他媽的,說通吧,它還真他媽的通了!”

一邊就將這話筒糊裏糊塗地又交到了由於路上騎車過速現在頭發還向天上飛著的鄉下孩子手裏。這時孩子也興奮了。也把許多社會含量和剛才的思想鬥爭一下子忘到九霄雲外,一下就對大局和整個社會形勢如果這個電話不通對你們還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對你們將來十五天的夜晚產生毀滅性的打擊也不管不顧了,他開始鼠目寸光和顧頭不顧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電話一搖就通而且還經過老董的證明這諸多的興奮之中了。於是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從老董手裏接過電話,開始語無倫次地拚命往電話裏灌輸和嚷叫:

“是五礦嗎?我找過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頭,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呂桂花,呂桂花讓我問一下他最近還回來不回來了?……”

等等等等。事後白石頭才知道,他這電話的風頭出得還沒有到此為止呢。等過了幾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來了,這時連他也憋不住那刀削斧刻的嚴肅的臉,說起這電話的事也在那裏“撲哧”一聲笑了。因為礦上的電話就那麼一部,管電話的老頭叫老楊,老楊接到誰的電話,就要通過架在礦上的大高音喇叭在裏麵重複電話的內容讓你知道。不然礦上兩千多人,人人去接電話電話和老楊怎麼受得了?於是在老董從老楊那裏得到了證明——電話果然通了,而且確實是五礦——接著你在電話裏說了呂桂花的內容之後,老楊就開始在礦上和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開始廣播,於是這聲音就回蕩在那萬水千山和沸騰的群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