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之外聲音與春夏秋冬1(2 / 3)

原來一切的底牌變換和偷梁換柱是可以這樣神不知和鬼不覺進行的。原來在一個事情發生的同時,世界上還伴隨著其他叢生的雜草呢。開水和大姑娘小媳婦也是牽連著的。燒水的又是和這場麵毫不相幹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這水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最後的結局卻是:所有的人都這麼皆大歡喜。曆史的滾滾車輪毫不計較地就碾過了這一節曆史的大手毫不猶豫地就翻過了這一頁。如果你不是偷梁換柱,為了一個細節的真實在那裏糾纏半天,說不定這開水倒真要影響到拖拉機呢。現在老蔡喝了不開的開水倒是踏踏實實地駕著拖拉機在田野裏飛奔。看著老蔡在駕駛樓裏笑語歡聲推拉著拖拉機的柄杆嘴裏像土撥鼠一樣地嗑著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開始和曆史的發展同流合汙了。於是我一下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自己的變聲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據。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謝謝你老蔡,謝謝你四舅,謝謝你不開的水。但是現在四舅哪裏去了呢?四舅已經告別這個世界十八年了。據說四舅死的時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燙得兒孫們無法跪下大哭,隻好蹲在地上做做樣子——這又是毫不相幹的雜草拚湊到一起發生的連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結果吧?而在四舅的喪筵上,我們故鄉著名的乞丐——從三歲乞食到七十八——中間經過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個曆史的見證人?——吳連行也因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麥場上的草垛旁——連他也吃了曆史的掛落。當年的風雲人物現在隻剩下老蔡了。老蔡現在也六十多歲,患了股骨頭壞死,走路拄著拐杖。自打一九六九年的拖拉機分別之後,我一直還沒有見過你呢。一九九二年的春節,氣候幹燥,那時俺姥娘還沒有去世,我陪著她老人家在鄉下過年——僅僅因為爐上坐著的一壺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吳連行,想起了當年的開水和老王喜加。徹夜難眠。

這時的姥娘已經九十二歲。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趴滿了一院子。姥娘還在那裏用心記著媳婦們帶來的一批批孩子,防止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頭中得過一顆核桃現在又卷土重來。人到中年的禿老頂表哥在院子裏興奮得已經犯了偏頭疼還在幫著姥娘支應著一批又一批客人這些客人已經不是一九六九年天真可愛的孩子現在臉上刻滿著苦難和滄桑更別說那些已經步履蹣跚的舅舅們了。何況,一些舅舅們和個別的表哥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守歲的晚上你喝了酒,圍著爐火與姥娘東拉西扯。這時姥娘甚至說起了她十八九歲剛剛出嫁又回娘家串親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這時娘說:

“妮兒,你什麼時候還來?”

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哲學問題。但是當時似乎在你心中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於是你就有了一九九五年的痛心疾首。還有那個來給姥娘拜年的劉老扁表哥,撅著屁股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揚臉看了看天——三十年後它已經不那麼充滿著臭氧層,突然那麼家常地說:

“這些年怎麼就是不下雪呢?”

“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就下雪呀。”

“應該是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六雪打燈呀。現在怎麼就不打了呢?”

“過去過年殺豬,豬血都是滴在雪地裏,現在怎麼一下就滴到幹土上了呢?”

劉老扁表哥銳利的詰問,也一下穿越了當年的開水和現在稀薄的臭氧層。它的意義不亞於世上本無光上帝說有光就有光的聖言,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劉老扁表哥說完這些話,並沒有像上帝一樣將他的詰問和信仰堅持下去,對著天際發問之後,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世俗地跟我們攪在一起,端著自己的餃子碗加入了我們的笑語歡聲。而他頭上的天空,還是沒有下雪,而他碗裏餃子餡裏在案板上或是木墩上剁的那塊摻著白菜和大蔥的豬肉,也是把血滴落在幹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陣冬天的塵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溫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說對姥娘話語的忽略是你的責任最後你就自食其果的話,那麼現在劉老扁對自己話語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一九六九年的白石頭對於開水的態度一樣,現在也要與這天氣和時空同流合汙了。——但是,到了白石頭寫作的時候,劉老扁表哥當年所提出的問題,卻再一次撞到他的心頭接著就要作為一個問題重新提出來了。麵對幹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問題是:

現在故鄉的冬天為什麼不下雪

過去的豬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現在怎麼就滴在塵土上了呢?

……

一九六九年,當那血在一片豬嚎聲中和人的喊叫聲中滴落或噴灑在雪地上的時候,旁邊還支著一口燒著開水的上下沸騰的大鍋——這個時候的水倒是真的燒開了。一道亮光閃過,豬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開始往下快速滴落著殷紅的鮮血,場院的雪地上,就綻開了一朵朵鮮豔的梅花然後就融化成一條條讓人眼暈的殷紅的河。——三十年後,這久不下雪的天氣,是不是也像當年我們給老蔡燒水或提水一樣,你對於我們也是一場溫不嘟嚕的陰謀呢。呼吸在幹燥的鼻腔裏穿行,也讓我們欲哭無淚呀。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比遇上曆史上一次次的兵荒馬亂和天災人禍餓殍遍地和屍橫遍野還更有理由地說上一句:故鄉,你真是多災多難呀。

人為的製造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無法料定的一切。當我們聽到或是聽不到金戈鐵馬從一個村莊裏橫穿過去舉著棍棒和鐮刀呼喊的聲音,我們因為有了曆史上的經驗倒是一切都能習以為常和不以為然;我們因為一時的激動和召喚,也能前赴後繼和赴湯蹈火;但是這一次次人為的輪換和一條條人血的河流,已經激不起我們半點激動、刺激、向往或是厭惡了。我們現在擔心的僅僅是:現在過年的冬天裏,為什麼聽不到那輕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錘一樣砸在土地上當然接著也就聽不到豬血砸在雪花上的聲音了呢?我們對這身體之外的聲音——當我們夜深人靜和再也聞不到拖拉機聲音的時候,突然想起和驀然回首,感到格外地傷心呢。

我們重視的已經不是人血——因為人血到處可見,哪一天的電視新聞中,都能讓我們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們現在重視的僅僅是,那豬血怎麼不滴在雪地裏而像人血一樣就那麼無足輕重地滴落在隨處可見的土地上了呢?

……

於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記重錘一樣,砸到了我們的麵門上。水管裏發出的長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經去世的老王喜加,現在就成了我們回想當年的標誌。渴了你就讓我喝口水——當然是那不開的水。雖然我們也知道,我們在關心雪花、豬和豬血的時候,我們還是在關心自己;但是接著產生的問題是: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嗎?當我們要認真回想的時候,那個三十年前的十一歲的少年,還是我們的身影嗎?從那裏變化到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別人的一段故事。當我們在秋天的瓜棚裏支起我們故事的架子時,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就拿著一把砍刀離家出走了。

他要告別雪花和豬血去向往人血了。於是這也就是人們從少年起就開始懶惰地棄難就易避重就輕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的一個特性了。當我們把握不住現實的時候,就開始去把握自己;當我們對雪花和豬血無奈的時候,我們就一頭紮到了人血之中。當你生活在一個第三世界的瓜園裏,稍不留神就會忘記雪花和豬血,你就忘記了豬血和人血的不同,於是你就變得簡單和粗糙了。豬血已經被你凝固了,豬血已經被你凝結成塊狀了,接著你就開始將這塊血放到鍋裏炒和燴、蒸和煮,又放了許多蔥薑和芫荽,然後連湯帶水地盛上一碗,轉眼之間就被你像喝涼粉魚兒一樣喝下了肚,接著你就以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無前了。三十年後當你上了斷頭台當尼龍繩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時,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過豬血的人。”

“我是吃過紅豆腐的人。”

“我是從秋天的瓜園裏告別故鄉的。”

或者你在刑場上大義凜然地說。而這時你恰恰忘記了馬燈和老蔡,忘記了雪花和豬血。秋天的瓜棚裏吹起的習習涼風,並沒有刮穿到三十年後。這時你接到女兔唇從巴黎來的第二封信。信封上曲曲彎彎的法文如同西瓜地裏的瓜蔓。

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麼地讓人躊躇啊,因為它往往是對第一封信的應答或詰問、調笑或生發。你在第一封信裏簡單說過你時下的心情——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想到雪花和豬血,你將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類比,你說你現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間裏把地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裏的心情差不多,於是女兔唇理所當然地就把信上的你當成了現在的你——其實你在特定時間和語境下一時的情感生發怎麼能概括你的整體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郵局發信的時候心裏還發怵呢。你在信筒麵前還猶豫了半天呢。你在寫完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否定那封信僅僅因為你苦於找不到另一種心情和係統來代替,就好像當你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雪花和豬血你隻好拿沒有雪花的豬血或幹脆就是人血來替代一樣,你才寫出了這一切。不然你是不會借助類比來壯大自己的力量和聲勢的,你說你自己就夠了,幹嗎說一下時下的心境還要拉上別人呢?

——不恰恰證明你的無所適從和沒有主張嗎?不恰恰證明你的心虛嗎?你現在還有那麼敏感嗎?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裝出來的呢?——真實的情況恰好相反,這時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一九六九年的敏感,你已經是針紮不透和水潑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了。但你一時情緒激動竟然老夫聊發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就當成針了,就真的開始在信上胡說八道和類比了。於是你也就把你時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裏拾麵包渣時的心情人血豬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寫完這封信你情緒的潮水退下去以後,你自己拿著這封信也感覺出了問題,你一定想到了當年的大雪,聽到了大雪之中的過年的聲音,聽到了那豬的掙紮的號叫和脖子裏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聲音和一朵朵梅花開放的聲音,於是你就用第二感官和嗅覺把自己止留在郵筒麵前,但這時那個害人精小劉兒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你的身邊,他倒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個迅速忘記曆史和隻活在現在的人,於是他現實的氣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將你的曆史感和縱深感給淹沒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曆史隻活在現在,你一下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類比和混淆的信,擲到了永遠的郵筒裏深不見底的心緒流動的海洋裏。

於是在半個月之後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針鋒相對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兩個認真的人終於湊到了一起。也許女兔唇第一次拾麵包渣的時候確實和白石頭的心情相類似但是現在拾麵包渣的時候又有了改變,於是她就認真和不類比地對白石頭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現在白石頭怎麼把他的落寞貼到了我的麵包渣上呢?僅僅為了麵包渣,就好像白石頭僅僅為了一九六九年的一碗開與不開的水,她就情緒激動地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對白石頭動了真情地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封長信。

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沒有什麼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從來跟別人和環境沒有關係,除非是她自己要不好,否則就永遠不會不好……雲雲。甚至把他們兩個之間應該討論的主要問題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的事也給忘記了。記得白石頭在上一封信裏主要說的並不是麵包渣,主要還是說酒吧,現在女兔唇怎麼開始把次要矛盾當做主要矛盾給提出來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給忘記了。——誰說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時主要矛盾沒有解決,次要矛盾倒像柳樹的枝條一樣開始瘋長接著就蓋過了主要矛盾呢。白石頭坐在故鄉的瓜棚下——他這時返鄉時就沒有姥娘了——看了這封來信之後,頭上出了一頭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裏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

“上封信是寫偏了。”

“是我耽誤了上海的酒吧。”

……

於是純粹因為一個麵包渣的討論和酒吧的耽誤,白石頭突然也對世界悲觀和重新恐懼起來,他甚至想:我哪裏也不去了,我不再離開故鄉了,我就在這瓜棚之下像瓜兒一樣花開花落地老去也沒什麼——我不思再生了。我不願再見到你們了。——這時他倒像三十年前麵對自己的指頭出血一樣,突然有了一種少年時代的敏感和自憐,流出了三十年來第一次清澈之淚——已經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時代的清澈的淚——不再那麼渾濁和昏黃,又讓開始發胖的白石頭產生了一種驚喜。——於是他並沒有萬念俱灰。

一九六九年秋天在瓜田裏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圓圓的大腦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腳步。你是從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裏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褲頭裏麵是沒有襯褲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樹,當他爬到你頭頂上的時候,你無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褲衩子裏的一切,這時你一下感到眼暈就好像你看到一個老婆婆第一次當著你的麵不以為意地換褲子你才發現老婆婆褲子裏麵什麼也沒穿你看到這一切感到眼暈一樣——大人的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呀,就是隔了一層褲和隔了一層紙呀。於是白石頭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還保持著晚上睡覺脫得精光的習慣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訥,耷拉著大腦袋,拖拉著腳步在瓜地裏遊蕩,但他動不動也說出一個驚人當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謎語呢。一次他突然說:

一個小棍一鳰長

一下插到你兩片上

……

是什麼?讓我們這群小搗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後還是他告訴了我們:

“說是一根煙可以,說是別的也可以。”

老得舅舅,由這當年你給我們出的謎語,我們就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成為一地麵瓜了。

——並且,在一九六九年秋天的瓜棚裏,除了這首拙劣的謎語,別的你竟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記憶——這才是讓我們悲哀的呢。但就是這樣,你還對我們擺起過架子呢。

當西瓜已經成熟的時候,當我已經會騎自行車已經到三礦去接過煤車已經給五礦打過電話於是我就認為自己在村裏已經成了一個頭麵人物不能再讓麻六嫂在瓜地邊割草的時候偷偷摸摸塞給我一個瓜蛋子然後我一溜小跑地藏起來如果過去我是那樣的話還情有可原現在再這麼做就有失身份了我應該推開麻六嫂的手大搖大擺地走進瓜棚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老得舅舅給我打開一個西瓜讓西瓜露出鮮紅的瓤和飽滿的籽的時候——不但我這麼認為,所有的小搗子們特別是那些因為往五礦打電話反對過我現在實踐證明是反對錯了的人後來我沒有跟他們計較他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想找一個機會來證明他們已經改正錯誤要換一種眼光重新看我的時候,他們也覺得如果他們仍讓麻六嫂夾帶私貨還情有可原,如果我再跟他們攪在一起不有些分別不但使我失麵子使他們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見就是讓我第一次在世界上開始光明正大地證明我們的身份——你對世界已經掌握得夠多的了——會在柏油路上騎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往五礦打過電話——就好像一些成年領袖兼職過多讓人氣不平一樣,你隨便把哪一個職位讓給我們,我們都能好吃好喝一輩子了;你隨便把哪一個曆史事件加到我們身上,都會讓我們理直氣壯和大搖大擺,何況你集這麼多職務、曆史事件和功績於一身呢?你還是普通的搗子和白石頭嗎?不是了,你超拔我們已經有些日子了;放開你的腳步,拋棄我們這些肮髒和貼著地麵低飛的雞,離開偷偷摸摸夾藏私帶的麻六嫂,去到廣闊的天空中翱翔吧,去做一次少年得誌和有誌不在年高的雄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