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裏吃什麼呢?”
一下把白石頭逼上了絕路。本來他正在那裏偷吃一把葡萄幹,這時反倒不好說是葡萄幹了——既然是葡萄幹,為什麼不分給王老五一把呢?上次王老五可是讓你吃過地瓜幹——於是隻好慌亂地臨時苟且地找到一個理由就像三十年後為了漂浮而臨時抓住一個麵包渣一樣,他在那裏結結巴巴地說:
“我在喃一把饃星。”
“昨天將一塊饃裝到了口袋裏,今天口袋裏就落下一把饃星。”
接著為了證明饃星,又開始將這虛假向遠處和深度延伸,就好像埋伏在山崗後的疑兵為了虛張聲勢除了將虛張的旗幟露出來還故意弄一隊騎兵拉著樹枝在山後亂跑,讓它蕩起一道道煙塵,顯出大隊人馬即將到來現在已經塵頭先起,又故作輕鬆地在那裏說:
“昨天的饃星,今天喃到嘴裏,就有些塵土的味道了——昨天咱們玩兒接煤車的時候,我將褂子扔到三十裏坡的土窩裏了嗎?”
“這次的饃俺娘沒蒸好,堿大了,除了有些土味,還有些苦味!”
但他接著發現,他的虛張聲勢和塵頭先起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因為他的過頭表演,已經被王老五識破了——還沒等白石頭虛張聲勢完,王老五已經虛張聲勢得像被強奸一樣“哇”的一聲就哭了:
“操你媽白石頭,不管你現在偷著吃什麼,我都沒說要吃你的,你為什麼要騙我呢?——口袋裏明明不是饃星,為什麼非要說是饃星呢?”
然後一頭趴到課桌上傷心大慟,留下一個複雜的局麵讓白石頭處理。也是平地起風波,也是漂浮出具象,也許王老五當時並不是要指責饃星和葡萄幹而僅僅出於西葫蘆的反射——誰知道這個滿頭疙瘩梨的王八蛋當時在漂浮些什麼呢?——於是抓住目前的饃星和葡萄幹把白石頭打成了強奸犯。一下就將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
——但也正因為這個措手不及呀,正因為一九六九年的一把饃星突然在白石頭頭腦裏產生了聯想和靈感呀,於是他在尋找女兔唇信中漂浮的芥蒂時,突然類比和聯想地想,當年王老五曾這樣將漂浮強加在饃星頭上,現在女兔唇飄忽不定的芥蒂會不會又是當年曆史的重演呢?是不是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對漂浮的附著物——大海上漂來的饅頭和饃星——情有獨鍾呢?——因為她在以前的來信中恰恰提到過巴黎的麵包渣和饃星,說整天在家裏的任務就是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將地毯上的饃星撿起來放到自己嘴裏——我們終於看到她的嘴在動了——想到這個具象,甚至女兔唇本人的形象和具象本來在白石頭腦海裏已經模糊和飄忽現在也開始一點點聚集起來——喲,她原來長得是這個樣子——同時,看到她在信中寫到饃星的時候,也像當年的王老五一樣有些憤怒呢。
於是我們的白石頭就大喜過望像在深水中抓住一把稻草一樣更要乘勝追擊了——於是又順水推舟和順藤摸瓜地想:當年王老五因為憤怒的漂浮抓住了饃星,現在我們抓住女兔唇憤怒的饃星反過來能不能抓住她的漂浮呢?1+1=2現在我們2-1不就等於1了嗎?當年王老五對我們用了加法和進位現在我們在女兔唇身上用一下減法和退位不就成了嗎?——於是當白石頭抓住信中的具象饃星之後,他感到自己一下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一下就抓住了漂浮的牛鼻子:我能抓住你的饃星,還能抓不住你的漂浮嗎?我能抓住你的漂浮,還能找不出因為通信引起兩個人之間的芥蒂嗎?隻要找到芥蒂的存在,這疙瘩還能解不開腫痛還不能消除嗎?芥蒂消除了,我們不就又重新成為大洋此岸和彼岸的兩個好朋友了嗎?不就又開通中國到巴黎的一條通信熱線了嗎?那個時候我不又可以說歡迎你到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嗎?——對,她的最終目的是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當白石頭突然想到這一點,又像找到饃星和海上的燈塔一樣興奮了。
讓我們在那裏相會吧。讓我們在酒吧像老朋友一樣碰杯吧。我們心裏不存芥蒂。就是我們以前出現過芥蒂,現在也因為消除而更加親密——當我們親密無間的時候,我們在心裏就可以不再相互惦念和想得腦仁疼了,我在心裏就可以將你放下而不是放不下,在我們談話的時候我說中斷就中斷說走站起來就可以走了——那個時候我們通信與否都顯得無所謂了——不像現在一發現中斷就一定要找出漂浮的芥蒂恢複通信不然就食不甘味和痛不欲生。我們就可以該幹嘛幹嘛了。
——白石頭,本來你是給女兔唇回過信的呀,你在信上已經說過歡迎她到上海來開酒吧;但是不行,那個時候的心情不足為憑,那個時候的心情是絕對盲目和幼稚的,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產生了漂浮和芥蒂我還毫無覺察我還厚著臉皮歡迎她到上海,而這種歡迎讓女兔唇看起來是多麼的可笑於是當我重新認識到這漂浮通過具象的饃星找到芥蒂之後一定要重新來一次歡迎。這時的歡迎和上次的歡迎雖然在歡迎的形式和語言的運用上看似一樣,但是它們在內涵上又是多麼的不同呀。第二次的歡迎和握手已經得到了嚴格的校正和重新的培養。歡迎已經又出現了新生。
——當然,事後白石頭又自嘲地說,不管是以前的歡迎還是後來的歡迎,當時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雖然內容不同,但是在歡迎的口氣上卻非常一致——都顯得大了一些:好像我是一個共和國的總理,我想歡迎誰就可以歡迎誰——歡迎你到上海來,歡迎你到巴黎來——以後當我們再這樣給友人寫信的時候,我們也像白石頭一樣不禁啞然失笑。雖然他們在信中有沒有漂浮和芥蒂對於這個世界和我們來說是一場扯淡,有和沒有都無足輕重,有和沒有是一回事,但是一九九六年的白石頭卻因為自己的尋根求源到達了黃河的源頭而在那裏可愛而天真地“格格”地笑起來。好像他終於抓住了生活的狐狸尾巴。哈哈,這下我可抓住你了。
——當然,平心靜氣地追尋和靜水深流地溯流而上對於我們這個世界又是十分重要的——當荒塚一堆草沒了的時候我們說不了上海和巴黎我們起碼可以說我們曾經認真活過,於是我們又開始拋棄我們的虛無和浮躁,和白石頭一起,重新對尋找到的麵包渣和饃星在五分鍾之內進行一步步的深入和考證——這時我們又發現,白石頭說得也有道理哩,一切都不是偶然的,當你在生活中想起一個偶然的時候,另一個偶然也接踵而來——如果一個個偶然像一串乒乓球似的出現在生活中我們將它們連接到一起不就成為一種必然了嗎?抓住一個麵包渣和饃星,接著就會出現一串油燜大蝦和紅燒牡蠣。
記得女兔唇沒去巴黎之前,你們不是還因為另一個麵包渣出現過芥蒂嗎?那麼她信中說的麵包渣到底是說如今巴黎的麵包渣,還是用這巴黎的麵包渣影射以前中國的麵包渣於是看著她在說麵包渣其實就不是在說麵包渣而是在說著一個人呢?信中的麵包經過十幾天到達你的手中已經是一個剩麵包了,現在她說的連這個剩麵包都不是而是在說幾年前那個早已經在現實中不存在連大便都已經風化的舊麵包——於是她就不是在說麵包而是在說人了,她就不是在說麵包渣而是在說人渣了。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在一條中國的江邊,白石頭和女兔唇在曆史上第一次會麵。——為了這種對往事的深入追尋,白石頭事後還有些矯情地說,他和別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他從來不否認他幼稚的曆史,曆史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也就是因為這個吧,我才贏得了那麼多朋友和曆史對我的信任呢,這才是我所以能夠取代小劉兒在第四卷對曆史操刀和掌握著對你們生殺予奪大權的根本原因。權不可謂不重,威不可謂不嚴,位不可謂不高,槍不可謂不打出頭鳥和高處不可謂不寒,但是我對於曆史還是不悔少作和不改初衷——於是我就贏得了曆史和人們對我的愛戴和尊敬。
記得當時小劉兒落馬的時候,也是群情激昂啊,想取小劉兒而代之的大有人在。在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多了,老曹和老袁,大豬蛋和劉老孬,馮·大美眼和巴爾·巴巴……大家都在那裏信誓旦旦地張揚著自己在曆史上的光輝業績。曆史在聽他們訴說的時候都很興奮,但等曆史退下來重新思量的時候又對他們個個不放心。也太張揚了吧?也太創造了吧?對於曆史都不能忠實怎麼能保證他們對於現實描摹的真實呢?真把他們弄上去,不又是一個小劉兒嗎?那麼我們的換馬還有什麼意義呢?讓曆史上的偉人都見鬼去吧,我們就是要把曆史交到一言不發和默默無聞的白石頭手裏。當你們把曆史上的豐功偉績當做一種資本的時候,我們偏要讓它們成為一堆垃圾;在曆史上一言不發和默默無聞的人,反倒能忠於曆史。這次我們選接班人,就是要找那個不想接班的人來接班;那些對曆史躍躍欲試的人,反倒要讓他們向隅而泣。曆史上的所作所為不說明什麼,等曆史翻過這一章它們就成了一堆鴨子屎,稀的!——曆史一邊在那裏轉著手上的鑰匙鏈——它能打開通往曆史和未來的門啊——一邊在那裏振振有詞地說——這時連曆史都有些矯情了:
“我們就是要選那個不想躍躍欲試的人!”
“我們就是要讓那個遠離曆史的人掌管曆史!”
“我們就是要把曆史交到那個從來與曆史無緣的人手裏!”
“我們就是要來一個曆史的意外!”
“曆史不是從來都邁步在富麗堂皇的大廳嗎?現在我們就是要讓它走到故鄉的牛糞堆上!”
“曆史從來不都是掌握在衣著幹淨的人手裏嗎?現在我們就是要把它交到那個鼻涕流水一搔頭就落下一地頭皮屑的人手裏!”
……
於是這曆史的重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頭上。當然一開始也沒有落到我頭上,曆史一開始選定了兩個人,俺爹和我——白螞蟻和白石頭——也就可見我們父子在曆史上的遭遇了——接著再優中選優,兩者挑一——要來一個雙保險。這時慌裏慌張的大家又有些清醒和恢複了理智。大家開始明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謬誤,我們對於曆史掌門人的挑選也不能太隨便和隨心所欲。並不是越遠離曆史越好,並不是你身上越髒就越幹淨——當曆史的聚光圈隻打在我們父子兩個人身上時,大家就開始發現俺爹在曆史和現實中的種種毛病。
首先,俺爹年紀已經大了,自己的曆史都說不清楚和愛張冠李戴,怎麼還能讓他去掌握眾人的曆史呢?自己都已經喃喃自語和患了老年癡呆症,怎麼能讓他去牽動曆史的牛鼻子呢?自己的命運在曆史上一次都沒有把握好,現在怎麼能把大家的命運交到他手上呢?何況俺爹品質上也有很多欠缺,最大的缺點就是愛無事生非和誇誇其談,有了好事歸到自己頭上,出了壞事和麻煩一下推到別人身上,如果我們把我們的命運和曆史交到他手上,我們馬上就能想到我們和他的曆史命運會是什麼,我們就知道他會把第四卷糟蹋成什麼樣子——那就是:我們成了一堆曆史上的牛糞和垃圾,牛糞和垃圾上就怒放著他一朵鮮花——說不定還不算完呢,他還要在那裏憤憤不平地責怪牛糞呢——怎麼沒有給他的鮮花提供更多的營養呢?怎麼讓他的鮮花有些長偏呢?怎麼不是一朵茂盛和美麗的鮮花而和他人生的長相一樣有些尖頭削耳呢?——同樣他不會想到是自己在成長和書寫自己曆史的時候出了什麼偏差,而會轉過頭把這一切憤怒發泄到我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