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兩個按摩女嚇了一跳——認為他神經出了毛病。當然,等他告別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後,女兔唇又越過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他的心中。他還是那麼向往簡單和想擺脫複雜。他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見到幾年前的夢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緣,原來卻在這裏。
這個動不動愛說“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後會怎麼樣呢?當我們會麵在你法式的酒吧裏。是在房車裏呢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是在人群擁動的吧台背後還是在人去樓空杯盤狼藉的現場?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你是一個有情調的人。你是一個住過巴黎的人。你是一個固有的夢想——記得十年前,一次在山中閑走的時候還想起她呢——本來已經淡化現在又被你重新提起於是像老房子著火一樣就沒個救了。——你是一個不同於按摩女的人而這兩個按摩女恰恰是因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帶來的——生活的辯證法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她們就是你的準備和開始——雖然她們是庸俗的妓女,你是優雅的巴黎女人。
為什麼慶典非要等到三天之後呢?明天就不成嗎?白石頭這時竟有些躍躍欲試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準備去赴慶典的西服時,女兔唇的請柬卻突然找不到了。記得是放在一個口袋裏,現在它卻不翼而飛。沒有請柬就沒有地點,沒有地點就沒有方向,沒有方向就沒有出路,沒有出路就沒有指望。女兔唇遠在巴黎的時候,你們還可以天天通過通信來娓娓談心——雖然這心談得也是陰差陽錯每個人麵對的都不是對方而是十幾天之前的過去和死去;你們越是談心,越是什麼也沒談——但那畢竟在形式上還在說著什麼和找著什麼,就像我們患了老年癡呆症的喃喃自語和盲目尋找一樣——雖然我們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們的嘴唇起碼在動;雖然我們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但是我們還在尋找——現在你們近在咫尺因為一個請柬的丟失在該見麵的時候卻見不了麵。
如果一切沒有丟失,也許多年後的重逢也就那麼回事——不管是在後台或是在衛生間,不管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房,沒見麵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新鮮,真見了麵覺得它也就是世界會麵的一種——說不定還會感到失望呢,說不定還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的和優美的巴黎女人,還沒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但是現在因為請柬的丟失就使這會麵變得格外神秘和寶貴。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真是走了的馬大和死了的妻賢。你在那裏感到沒著沒落。你在那裏感到失魂落魄。你在那裏感到生活的機會全讓你給錯過了。這時你連按摩女和牛文海都沒有重新提起的精神。不重新尋找回來這個請柬你就等於喪失了整個世界,為找回請柬白石頭在屋裏東奔西突和掘地三尺。找著找著,突然想起應該在什麼地方,但是真到那裏去找,一切還是一場空。這時白石頭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臉。最後該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請柬還是沒有找見。
本來覺得等待的三天時間很長,現在因為兩手空空覺得赴宴的當天時間就特別短。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已經是五點了。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慶典就要開始了。找了一天一無所獲的白石頭這時絕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沒有指望了。如果再遲一個小時,就是再找到請柬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麼滋味嗎?知道饑餓也不想吃東西是什麼心情嗎?請看一看現在沒有找到請柬的白石頭——一個多麼偉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劉賀江牛文海都沒有難住他,現在竟在一個小小陰溝裏翻了船。事後白石頭說:
“如果當時不來那個關鍵性的電話,我還不知怎麼樣呢。”
“我不是嚇唬你們,誰都有被一個生活關節扣到裏麵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救命電話,現在你們都不一定能見著我呢。”
“我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來呢。”
就在白石頭對世界感到絕望就要幹出什麼來的時候,電話鈴在他身邊突然響起。一開始他連接電話的心思都沒有。請柬沒有找到,電話還能有什麼意思?肯定是電無好電話無好話人無好人不接也罷——這跟當年往五礦打電話可不一樣。但等鈴聲響到最後一聲時,當對方和他一樣感到絕望就要把電話掛斷時,他靈機一動還是把耳機給摘了下來。這時電話裏馬上傳來一個從絕望轉為驚喜——原來電話還有人接——接著才恢複到平靜的嬌滴滴的女聲——但等恢複平靜之後,對方說話之前,先“撲哧”一聲笑了。笑完才在那裏問:
“你能猜出我是誰嗎?”
原來是一個猜謎的遊戲——就讓白石頭在絕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層惱怒——這電話還不如不接呢。於是對著話筒大聲和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來,你是一個婊子!”
令白石頭感到驚奇的是,對方並沒有因為他的回答而在電話那頭惱怒接著與他展開對罵——而是顯得有些吃驚,接著怯生生地問:
“你怎麼那麼偉大呢?你怎麼一下就能聽出我的聲音呢?我確實是一個婊子。”
這就讓白石頭瞠目結舌了。本來感到震驚的應該是對方,現在感到震驚的倒是白石頭了。僅僅因為這震驚,白石頭倒暫時忘記了請柬和女兔唇的酒吧慶典而對電話那頭的婊子感興趣了。震驚使他的神經發生了轉移,他就暫時忘記了目前的痛苦——說起來白石頭也是一個如我們一般的凡人並不見他驟然臨之而不驚啊。——白石頭開始興奮地問:
“我真猜對了嗎?你真是一個婊子嗎?”
電話那頭肯定地說:
“你真猜對了,我真是一個婊子。”
白石頭搔了搔自己的腦後根——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接著又謙虛道:
“說我猜對了,其實我還是隻猜出一個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個大體的婊子,但是還猜不出你是哪一個具體的婊子。具體的你能告訴我嗎姐姐?”
這個時候白石頭已經還原成一個頑皮的兒童了。對方也跟著放鬆了,在那裏“咕咕”地有些淫蕩地笑了。說:
“能猜出一個大概,能從電話的聲音裏分出婊子和良家婦女的不同,你已經算不錯了。”
白石頭:
“哪裏哪裏,一切還需要提高——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對方這時如實回答:
“我就是三天前給你按摩過的兩個人中的一個。”
不揭這個謎底白石頭還在那裏頑皮,一揭這個謎底白石頭又重新感到憤怒和痛苦了。不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還自得其樂,一說三天前的按摩白石頭又想起了請柬和女兔唇——剛剛忘記的痛苦,現在又卷土重來——因為三天前的按摩,畢竟是給今天和女兔唇準備的。——如果你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婊子就可以在電話裏給白石頭排憂解難,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於重新揭開了傷疤的創麵——比不揭開讓它潰瘍下去還要疼痛呢。本來白石頭的情緒已趨於穩定,現在又重新對著電話發火:
“原來是你!不說是你我很高興,一說是你我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沒事給我亂打電話幹什麼?沒看到我在這裏窩火嗎?沒看到我把請柬弄丟了嗎?沒看到我把地址丟失了嗎?沒看到我再也見不到女兔唇了嗎?沒看到我將失去整個世界了嗎?沒看到我對於活著還是死去都沒有把握了嗎?死到臨頭我連許多未竟的事業都不管不顧了,哪裏還有工夫去理三天前給我按過摩的兩個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時給我來電話是什麼意思?是要給我臨終之前添一點膩歪嗎?看人家牛文海是怎麼臨終的——臨終前還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來的下場——窩囊憋氣,無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這個時候,你又無頭無緒地給我添亂。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對你的回答大概你現在也能猜出來,就像一首搖滾歌曲裏所唱的:去你媽的!……”
但是電話那邊的應答再一次讓白石頭吃驚,婊子並沒有像白石頭想像的那樣惱怒或與他對罵,而是再一次像銀鈴一樣“格格”地笑了。笑完才說:
“急什麼,惱什麼,你叫什麼又罵什麼——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擔保的是,我接著一說給你打電話的緣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惱了,既不鬧上吊也不鬧自殺了,馬上會對生活重新喚起熱情。叫我一聲好聽的,我馬上就告訴你!”
白石頭果然停止了激動和叫罵,愣愣地在那裏問:
“為什麼?……”
接著又遲遲疑疑地補充道:
“……姐姐。”
這就反映了白石頭求生和重新開始的欲望。於是那邊得意而不張狂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現在想去和要去、瘋了一樣在掘地三尺尋找的酒吧的地址。”
白石頭渾身像過電一樣驚喜:
“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
那邊:
“因為你的請柬現在在我手上。”
這時白石頭像過去村莊裏的泥一樣癱在地上。等他聽著電話將地址重新抄寫到一張紙片上時,他對著電話語無倫次地說:
“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又說:
“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準備,你們可真是女兔唇的開始。”
接著像兔子一樣從地上跳起來,像鷹一樣躥到了車流滾滾和彌漫著廢氣的大街上。本來應該去上吊,現在情況不同了。地址找到了。女兔唇回來了。迷霧掃清了,雨過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天空還原得那麼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還飄過幾絲流雲。時間還來得及,一切都趕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寫在一張紙片上,這張紙片現在就揣在他的懷裏。
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對著天空念一首讚美詩。讚美時間和天空吧,讚美一切契機和遭遇吧。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契機和上帝沒有拋棄他。同時也讚美女兔唇和兩個婊子吧。是她們給了你緊張和緊張之後的輕鬆和自在。沒有緊張還沒有之後的輕鬆和自在呢。是她們有意這麼做的吧?是在吧台後還是在衛生間?是在堂皇的賓館還是在淩亂的私室?牛文海和偉大的村莊,你們都見鬼去吧。我現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隨著地址越來越近和時間越來越緊迫,白石頭已經將那紙片從懷裏掏出來捏到了自己手中。等他隨著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時,周圍的環境一下又變得十分陌生。本來應該是一個熱鬧的場所,怎麼一下變得那麼寧靜?按著紙片上的門牌號碼一個個查找過去,紙片上所寫的地址,恰恰不是一個酒吧,門前卻放著兩個安靜的廢汽油筒。
別說法式酒吧,連一個中國酒館也不像。但等白石頭小心翼翼推開屋門時,轟然一聲巨響迎麵撞來,把白石頭嚇了一跳。原來裏麵正鑼鼓亂響——安靜的外表之下,裏麵已經擠滿了人,正在隨著音樂在那裏群魔亂舞。原來這不是一個酒吧,而是一個新興的迪廳。迪廳被改裝得像一個舊倉庫,木質結構上下兩層,到處吊著廢舊的馬車輪胎,迎頭的舞台之上,還用鐵鏈吊著一架彈痕累累的舊戰鬥機。中心是一個音響和燈光控製台,幾個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裏用手亂抹著片刻閃爍的燈光和唱盤——不時用手往回抹一下;台上放著一個圓桌,圓桌上站著一個混種的黑人,正在那裏捉著麥克風領唱。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旁若無人地隨著音樂或不隨音樂故意跟音樂較勁地扭著自己的屁股和身軀。片刻亂閃的鐳燈,時刻將他們的動作固定在空中。片刻亂閃的燈光下,還看到倉庫四壁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
在這裏不要幹那種事
冒點傻氣可以,千萬別幹傻事
這裏隻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點才關門呢
……
這時白石頭就有些暈頭轉向。不是明明說好是一個酒吧嗎,怎麼現在改成迪廳了?就好像明明說是一個飯店,現在變成了廁所一樣。何況人頭攢動之中,哪一個是女兔唇呢?白石頭有點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樣,現在又掉進了女兔唇的圈套。再看一下紙片,地址並沒有錯。
生活中真是處處是陷阱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難行。以為脫離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這裏就像從烈日炎炎的莊稼地進了按摩院一樣可以讓人放鬆和不用思考,現在到了女兔唇這裏原來也和牛文海那裏差不多一切也讓人頗費思量。世上原來沒有輕鬆的場所,就像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樣。和女兔唇通了那麼多穿洋過海說起來也是犬牙交錯的信,等來的最後結果竟是這樣嗎?當年的溫柔和夢想都哪裏去了在這糊裏糊塗的現實麵前又值什麼?就永遠是殘酷和嚴重嗎?為了片刻的現實,我們腦子一熱寧肯犧牲過去的一切讓自己從正在飛速奔跑的汽車上給摔下去吧,誰知現實並不因此改變仍像汽車一樣在加速奔跑。站在門口白石頭不知如何是好,捏著紙片周圍的環境又是那樣陌生,白石頭眼中突然就湧出了對於現實的屈辱之淚。這時一個保安開始踱過來盤問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貴賓卡嗎?”
白石頭一陣恐慌。他沒有票也沒有貴賓卡。慌亂之中,他隻好將手裏的紙片遞給了保安。誰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證也不是貴賓卡的紙片,並沒有將他趕出來或是扔出去,而是滿臉堆笑彎下腰往舊倉庫裏麵伸了一下臂說:
“請。”
這又讓白石頭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他隻好邁著自己的腳步走進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迪廳。臨進入糊塗之前他趁著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鐳燈的片刻閃爍一樣急著問保安:
“我紙片上的地址沒有錯吧。”
保安笑吟吟地說:
“先生,沒錯。”
白石頭:
“不是我今天找錯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沒法活了。”
保安倒沒有感到奇怪:
“一點沒錯——大家剛進門的時候,全都這麼說,但是大家最後都活下來了。”
這就有些像話劇的腔調了。但白石頭還是在細節上有些疑問:
“不是說這裏是一個酒吧嗎?”
保安:
“裏麵是有酒吧的。”
白石頭:
“有一個從巴黎來的女人叫女兔唇嗎?我來這裏主要不是為了跳舞,而是為了找到她。”
保安:
“跳了舞之後,你自然會找到她。”
白石頭就有些放心了。接著才感到自己有些幹渴。生活的票終於打下了。為了感謝素不相識的保安給他的提示,他將自己剛剛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訴了他——在此種情況下白石頭發現,贈送物質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現在隻剩下贈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贈送箴言的時候,他突然又發現這樣一個箴言:越是素不相識的人,越容易成為貼心和無話不談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較量和離心離德——於是他告訴那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保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