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怎麼樣,肚子還疼得那麼厲害嗎?”
“牛順香”捂著自己的肚子:
“好多了。別大驚小怪,不就是一個肚子疼嗎?”
牛長富:
“這種肚子疼以前有過嗎?”
“牛順香”的臉上突然有些羞紅,“撲哧”一笑說:
“當閨女的時候有過。”
牛長富:
“當閨女什麼時候有過?”
“牛順香”:
“那個時候有過。”
牛長富:
“出嫁以後還有過嗎?”
“牛順香”:
“出嫁以後還真沒有過。”
牛長富:
“出嫁之後怎麼就沒有了?”
“牛順香”臉上又一陣飛紅,朝牛長富背上打了一小拳頭:
“還不是讓你……”
牛長富事後說,當他聽到這話的時候,他的下邊甚至都有些騷動了。多麼和諧的一對男女呀。牛長富還不依不饒呢:
“既然讓我那個了,既然已經沒有了,現在怎麼又有了?”
“牛順香”:
“還不是又讓你……”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自行車來了一個急轉彎,兩人隻顧說話,“牛順香”也是猝不及防,一下就從自行車上栽了下來,頭一下就磕到地上的一塊石頭上,當時就磕出個腦溢血,立馬就“嗝兒屁”和見了閻王。本來是因為肚子疼去看病,現在去見閻王卻因為腦溢血。曆史的辯證法就是這樣扭曲。事情發生得就是這麼急速。牛長富事後在墳上痛哭道:
“早知這樣,我就不帶你去看病了。”
“肚子疼的時候我們還有說有笑,怎麼摔下來就成了腦溢血呢?”
“都怪我轉彎太急。”
“肚裏還懷著我們的孩子呢。”
“以後我平生最大的誌願,就是要消滅世界的急轉彎!”
……
也隻有在這個時候——當我們看著進入墳墓的“牛順香”和戴著白帽子在墳前痛哭的牛長富,我們才感到世界上陰風陣陣和這個世界的猝不及防。我們才感到隻相信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在那裏盲目地樂觀對他的後期思想和臨終遺囑有了忽視是多麼大意吃虧就在眼前。你不注意還真不行呢。你不跟著提高最後吃虧的就是你自己。但事情還沒有完呢。世界給我們的預兆和警告還在繼續發出。當我們在為“牛順香”的突然死亡而瞠目結舌的時候,當我們還沒有從同情牛長富的氣氛中走出來時,讓我們更加吃驚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長富也突然“嗝兒屁”和不見了。我們剛剛還能聞到他在墳頭哭“牛順香”,現在就該真正的牛順香來哭他了。
上次“牛順香”得的是腦溢血,這次牛長富得的是羊角風。在“牛順香”去世兩個月之後,他正在地裏像他爹一樣鏟草,突然就像著了魔怔一樣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去了頭的雞一樣在那裏蹦跳,接著就恢複了平靜,兩腿一伸,完了。一切還是那麼突如其來,就像他的媳婦“牛順香”從自行車摔到地上得了腦溢血一樣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剛剛還在吃驚世界的預告,接著晴空又打了一個霹靂。我們從小和牛長富在一起割草,也沒見他犯過這個病呀?我們倒是見他高抬胳膊拿著鐮刀頭在街上匆匆走過,這能說是將來神秘死亡的一種預兆嗎?——比這更讓我們吃驚的是,當神秘死亡接二連三地降落到牛文海家族時,我們看到當初穿著紅嫁衣在雪地上驀然回首的十六歲的牛順香就開始在四個月中不斷從另一個四連環的村莊回到我們的村子來哭她的接二連三死掉的親人。先是她的爹爹牛文海,後是她的嫂子第二個“牛順香”,接著就是她的哥哥牛長富。這個讓我們接二連三替她傷感的姑娘。我們親耳聽到她趴在最後一座新墳上說出這樣的名言:
“在四個月裏我死了三口親人,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再逼我什麼了!”
——這句話成了我們村莊以後違背諾言的借口和行動時常常要引用的話。
“當第一個親人死的時候我還傷心,等到第二個第三個死的時候,我的心已經麻木了。”
——這證明著她與我們的不同,她並不是猝不及防呢。
“我已經是欲哭無淚了。”
——說明著她的決心。
“如果是這樣,不就證明四連環是徹底失敗的嗎?”
——是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不就證明俺爹前期的思想是錯誤的臨終時對我的遺囑恰恰是正確的嗎?不就證明曆史的發展不幸被俺爹所言中嗎?”
——是這樣的,孩子。
“如果是這樣——四連環是失敗的,俺爹沒有了,換過來的嫂子沒有了,俺的哥哥沒有了,我身上又戴著一個避孕環——說起來我還是一姑娘身,那麼我還回那個素不相識的四連環的趙六的村莊幹什麼呢?”
——好,我們要聽和要利用的就是這句話。當然一開始我們對這句話並沒有覺察和覺醒,還是在我們村莊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聽到這句話之後,馬上像聞到腥風血雨之前的潮濕空氣一樣,像戰爭開始之前發現失蹤一個士兵一樣——發現:這是多麼好的進攻由頭和改天換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
本來牛文海、“牛順香”和牛長富的死亡不管他們多麼神秘對於這個世界也隻是一個神秘,現在戴著避孕環出嫁的牛順香的一番話卻提醒了他——就使他們的死亡馬上具有了新的意義這時神秘就不單是一個神秘而且還可以和牛文海的後期思想聯係起來讓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時我們才認識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對於我們故鄉隻是一種試驗他的對於前期思想的反動的後期思想對於世界才是一種拍板呢——這才是我們的既定方針和經受了實踐檢驗的真理和箴言呢。
——當我們的認識已經達到這樣的高度時,他們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連三也沒有這種氣氛,就像“換親”如果不是四連環而是一對一就顯得有些單調和不成熟一樣——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給我們王喜加表哥和我們村莊的一個口信和啟示:他們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為我們村莊違背諾言的一個借口。——這才是他們神秘死亡的真正意義呢。當他們的神秘死亡單獨存在的時候,它們隻是死亡;當它們和一種思想和啟示聯係在一起的時候,它們才顯示出神秘的特殊意義來了。十六歲的牛順香,這時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
本來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在我們村莊的地位已經搖搖欲墜——長期的酒醉不醒,過於的漂浮和遠離,已經使村莊人心不古和風雨飄搖,現在聽到上帝的啟示他的神經馬上有一種興奮接著就要不失時機地利用失蹤的士兵發動一場民族戰爭來轉移村莊和人民的視線。——不能說他沒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夾帶了自己的私貨,不能說他沒有對牛文海舅舅的後期思想進行了閹割和篡改,但也正因為他這些私心雜念,也就引導我們的村莊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呀——這也是曆史辯證法的一種呢。牛順香,到頭來你也被蒙在鼓裏。——等王喜加表哥臨終的時候——他思前想後和浮想聯翩,這時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說: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一輩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個十六歲姑娘的啟示,領導村莊違背了我們的諾言。”
“不然前者會導致我在家裏下台,後者會導致我在村裏下台。”
“劉賀江和牛來發對我虎視眈眈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牛文海家裏的危機,恰恰解救了我的危機。”
“現在想起來,牛文海舅舅才是一個偉大的人呢。過去我還有些不服氣,現在死到臨頭,我想明白了這一點。”
“當時接二連三的神秘死亡,就像‘換親’的四連環一樣,來得恰是時候呢。”
“別看牛順香當時隻有十六歲,她卻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呢。”
“她怎麼就產生出那麼偉大和悖逆的想法呢?”
“我馬上就抓住了這一點!”
……
於是,當牛順香第三次回來哭墳產生了違背四連環諾言想法的時候,馬上就得到了我們王喜加表哥的響應把它變成了一個村莊的行動。我們村莊的情緒馬上就被王喜加表哥——利用一個十六歲姑娘接二連三的不幸——給挑動起來於是就萬眾一心地同意十六歲的身上還戴著避孕環的牛順香不再回到四連環的趙六的陌生的村莊。——當然這也是我們對於世界的一種挑戰和對於牛文海舅舅前期思想的徹底否定,我們用他的後期思想武器——已經夾雜著王喜加表哥的陰謀詭計——在打倒著他的前期思想利用牛順香這樣一個不幸的事實來對抗整個世界。
——我們要違背牛文海開創的四連環中各種規則和諾言,我們要違背對整個世界曾經做出的承諾。一個牛順香的事件,馬上演變成一個村莊的事件。牛順香這時有一個村莊作為後盾——這時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因為我們不明就裏,在王喜加表哥的陰謀挑動下,還表現得特別眾誌成城。那雪地上驀然回首的身姿,十六歲的身上還戴著避孕環的事實,還有你身染重病的爹爹的臨終遺言,都浮現在我們眼前和響徹在我們耳邊。你四個月死了三口親人。你接二連三地趴在新墳前痛哭。現在你的親人沒有了,我們就是你的親人。你可以留在我們身邊。你可以解下你的避孕環。我們是你的堅強支柱。這種力量誰也不可阻擋。這和當初不讓你吃烤白薯和烤玉米的傷感可不一樣。我們就是要違背我們的諾言。我們就是要和整個世界發生對抗。
——本來四連環中的對方和我們發生的神秘死亡毫無幹係但是四連環的末尾趙六和趙六那個陌生的村莊,現在就要啼笑皆非地承擔起我們村莊違背諾言的後果。我們才不管這中間的曲折和彎彎繞呢。我們就是要讓牛順香留在我們身邊。當然,對抗的結果可想而知。趙六和牛文海舅舅家發生了衝突。村莊和村莊之間發生了衝突。械鬥開始了。血流遍地。在村西的土崗外和原野上,我們舉起了鐮刀、錘子、大鍘、鐵鍬、皮鞭、犁頭、斧頭和各種農具。
素不相識的人那麼親密地扭在一起,打了個腦袋開花和血流遍地。村莊開始更加眾誌成城地團結在王喜加表哥周圍。當然,如果王喜加表哥隻是領導我們走到這一步,那還不是王喜加表哥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賀江舅舅和牛來發表哥對王喜加表哥位置的覬覦和虎視眈眈真是瞎了眼。
你們哪裏有王喜加表哥那兩下子呢?——如果王喜加表哥對於牛順香事件的利用隻是局限到領導我們村莊違背了四連環的諾言,他還是個一般的政治家呢;他在牛順香事件取勝之後——械鬥過後,牛順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我們村莊了。鮮血能說明一切問題。避孕環可以解下來了——接著又把違背諾言的成果給擴大了,順著曆史一下找到了老梁爺爺頭上——一下就顯出他的縱深感和他的偉大來了——這才是他長時間漂浮和遠離的爆發呢。
老梁爺爺當初在開創我們村莊的時候,對周圍村莊有一個承諾——那時周圍都是大村,我們是一個新起的小村,周圍的村莊都有“會”——每年在一個規定的日子裏,村裏興起一個大集,周圍村莊裏的人都到這裏來趕集——也就是“會”了;一年之中村裏走動的都是熟悉的人,但到了這一天,街上熙熙攘攘走動的,全是陌生人。有賣貨物的,有賣牲口的,有唱皮影的,有吹糖人的,周圍村莊的親戚,都到這村來串親;村裏突然出現了一種聚集和陌生,對於日複一日的村民來講,是一種多麼大的反動和刺激呀。
——但周圍的村莊曆史悠久,我們的村莊剛剛開創,就好像一個年輕的政治家剛剛上台老一輩總要對他提出許多要求——你什麼時候違背了這些要求,你就違背了你的諾言要自動下台——一樣,周圍村莊對我們村莊的要求或者說是老梁爺爺對周圍村莊所做出的承諾是:周圍村莊都有“會”,而我們村莊永遠不能起“會”;就好像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不準另外的國家發展核武器一樣;迫於當時的形勢,為了我們的村莊像幼兒一樣能夠誕生,老梁爺爺就答應了這個屈辱的條件和為此做出了承諾,從此我們子子孫孫就生活在別的村莊有“會”而我們村莊沒“會”的屈辱和渴望之中。我們的村莊雖然生存下來,但是我們是一個永遠沒有“會”的村莊。我現在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到別人村莊去趕會的情形——在別人規定的日子裏,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和街巷,一下就藏頭藏尾大氣都不敢出,這時看到別的村莊的孩子僅僅因為他們村莊有“會”——及對於自己村莊地貌的熟悉——以主人的身份在那裏自負和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我們就感到氣餒和壓縮——買東西時連討價還價的勇氣都沒有了。從“會”上返回我們的村莊,半天還自在不過來。
——於是等到我們的王喜加表哥利用我們在牛順香事件上的勝利——不違背諾言就團結不起來,一違背諾言就眾誌成城——又用政治家的眼光和魄力,要乘勝追擊一下將百年之前的曆史翻個底朝天,要違背當年老梁爺爺代表我們村莊所做出的“永遠不起會”的承諾在我們村莊起“會”的時候,首先就得到了我們這群流氓無產少年的擁護。太讓人痛快了。你的背叛代表了我們的心聲。我們要利用我們在牛順香事件上的鮮血,來抹掉我們在百年曆史中所積累的屈辱和不平。
老梁爺爺在當年簽下屈辱的不平等條約時,他想到翻天自有後來人嗎?他想到違背自有後來人嗎?違背的後代才是好後代,繼續的後代是一個窩囊和沒有出息的後代。不背叛就永遠受著別人的欺負,背叛就意味著我們要從屈辱的曆史中站起來了。王喜加表哥啊,你是多麼的偉大。三十年後我們還是要說:隻有當我們王喜加表哥、老梁爺爺和牛文海舅舅的靈魂在曆史上站到一起和印到一個鈔票上時,我們的村莊才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時機也選得恰到好處,我們剛剛流過鮮血——有時剛剛流過鮮血也是一種巨大的資本呢,它可以讓世界發生連鎖反應——我們連流血都不怕,還怕什麼?我們已經用鮮血違背過一個諾言,為了新的違背我們再流一場血又算什麼?這樣決定和決心的本身,就對周圍那些還沒有流血處於安定和平的村莊是一種威懾。不行我們就搞恐怖活動。不行我們就來硬的。
不行我們就以牙還牙和以血還血。這個時候起“會”和違背諾言是順天應人,不起“會”和不違背諾言我們就會亡國滅種——讓我們流血。當我們聽到這個決定時,全村沒有一個人不擁護。雖然一些人也懷有各種各樣的私心雜念,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公開站出來反對——你敢逆曆史潮流而動你就是村莊的千古罪人和漢奸,我們首先就會讓你流血。在巨大的鮮血和誓言麵前,周圍的村莊也沒有一個人敢公開站出來反對——雖然沒有一個村莊公開表示同意,但也沒有一個村莊要公開站出來與我們較量最後的結果是一片沉寂。這也就夠了。
我們不要求別人的擁護,我們隻要求沒人阻擋我們的背叛和前進。——這時我們倒不用流血了。——王喜加表哥,三十年前你能從一樁私人事件出發把我們引導到對百年之前村莊諾言的背叛上去——這種從小到大的轉折你是怎樣把握的呢?一開始我們對這一轉換還有些措手不及呢。等到我們弄懂這轉折的意義之後,我們就萬眾一心和眾誌成城。全村一下沸騰起來。這種沸騰對於周圍的村莊又是一種威懾。——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像王喜加表哥那樣偉大的政治家了——你的長期等待也像牛文海一樣有了回報,再也沒見過我們村莊像當年那個日子說起來已經突破了一九六九年這時已經是一九七○年夏天那樣萬眾一心和熱火朝天的局麵了。
我們這群小搗子懷揣利刃在村裏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來走去——我們終於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做一回主人了,該讓別的村莊裏的搗子們在我們麵前藏頭藏尾和縮手縮腳了;大人們開始粗壯和豪放地殺豬和宰羊,給周圍的村莊下通牒起“會”……這個時候王喜加表哥又錦上添花地做出一個決定——人的靈感一來,真是堵也堵不住——:為了讓這“會”起得深入人心和千年不散,他要在我們村莊起“會”的同時,再到縣城請一台大戲,讓他們唱上三天三夜——公開宣告我們對村莊諾言的違背,讓我們村莊光明正大地上一個新的台階——看誰能把我們的鳥給咬下來!馬上又得到整個村莊的擁護。接著就看到村裏兩個年齡最高的長輩,一個是七十四歲的牛進寶舅舅,一個是八十五歲的牛金道舅爺,一人手裏端著一個籮筐,一人胳膊上挎著一個笆鬥,相互攙扶著,開始挨家挨戶聚斂起“會”和請戲的糧食和錢了。我們馬上傾其所有。
最後,我們把“會”的日子定在每年夏曆的十月初九——也就是因為牛順香我們村莊血流遍地的紀念日。記得一九七○年這一天,“會”起得非常成功。萬頭攢動,百裏空巷,人們都聚集到了我們村莊——當然,這時的王喜加表哥也像去年的牛文海舅舅一樣,看著瓦房和自己的四連環,已經病入膏肓。但他留給我們的村莊和精神遺產,是我們從此也成了一個有“會”的村莊。從此每年到這一天,我們熟悉的村莊裏,就開始行走著成千上萬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