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散的記憶碎片鋪成一個馬賽克狀的圖像,他的感覺就是在看什麼猶抱琵琶半遮麵似故弄玄虛的東西,有時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有時整個都亮得眼球灼痛。耳蝸深處鑽出音色沉悶的低唔令人聽不出所以然,如同被一巴掌推入水中那一刹那被水灌滿了整個耳朵,水聲裹挾著岸上人的言語,嘰裏咕嚕嘈雜一片。
接著他迷迷糊糊地看見自己的手臂抓住了什麼東西將他從“水”裏拉上“岸”,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避開了一切沿途嘰裏咕嚕說話的打了全身馬賽克的人,麵前的路像是螞蟻的穴,幽深又陰暗看不出通往什麼地方,但是他的腳似乎知道那是通往什麼地方,沿途火焰衝出的熱氣把水分從他身上趕走了些許,轉而這幽深的甬道又把聲音從被水浸泡了的嘰裏咕嚕變成嗡裏嗡氣的音色,透過教堂似的馬賽克琉璃窗看事物的別扭也變成了透過磨砂玻璃偷窺似的怪異。他的腳還在堅持不懈地向前行進,他的頭腦裏也從不曾有打退堂鼓的打算,但是他這個時候很迷茫,也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許不知道。
這個時候已經不是“這個時候”了,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來著?
換言之“那”個時候有什麼東西是自己非見到不可的,他的思緒在腦內兜兜轉轉許多圈,他想起來了前因後果,但是中間的過程就是這個樣子模糊得可憐。
像是有人在他前方丟了一顆手榴彈,叮叮當當一陣夾著嗡裏嗡氣的聲響過後手榴彈爆炸了,他腳下的地麵帶著他震顫。但他沒看到火光和煙霧,也沒有感受到衝擊波。
畫麵在跳躍,他好好想了一下,覺得這時大概是在跑動。陡然間他又開始感覺到刺激性的聲音,那是牆壁中滲出一浪一浪的嚎叫……他目中在一瞬形成很多畫麵,被抽取膽汁的黑熊、被剝皮的水貂、被針劑折磨的白鼠……他眼前的畫麵還在不穩定地搖晃,他知道那個時候肯定還是在跑,在找嚎叫的源頭,他忽然明白那聲音是從牆壁裏麵來的,甬道其實根本沒有盡頭。聲音引起了連鎖反應,原本清晰的嚎叫聲迅速摻雜了嗡裏嗡氣的聲音然後又被水灌入變成嘰裏咕嚕,畫麵從磨砂玻璃馬上變成馬賽克,嘰裏咕嚕的馬賽克被他用飛速按鍵的手指敲碎了,他闖進馬賽克的裏麵,又掉進磨砂玻璃的裏麵,嘰裏咕嚕聲過濾一次之後變得嗡裏嗡氣,然後嗡裏嗡氣也被濾掉,那個刹那他的一切感官正常運轉,然而那終於被他找到的淒厲的哀嚎即刻恩將仇報地將令人抓心撓肝的鑽痛驟然釘進他的骨髓,痛覺從體內一直蔓延到皮膚,他也嚎叫,嘴角撐爛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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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慢地張開眼睛,姑且把這自娛自樂的回憶當做一場噩夢。
窗外池塘的冰凍開化了,滿池水波瑩瑩反射著月光。
他轉動脖子,頸部的筋在這個輕微的動作時發出抽痛,好像回憶時紮進骨髓的鑽痛還在體內存留,但是他還是把頭轉向了身邊的人,處在房屋中這個角度的月光是此刻最好的掩護,他正好可以看到對方,自然也隻有他可以看到對方。
寬大的鬥篷帽簷遮住其整個頭部,長裙多褶的領口沉睡在鎖骨上,金屬的箍在胸下固定住貼服著身體的血紅下裙,紮出了深色側影高挺美麗的胸線,覆蓋雙臂的赤色“羽翼”收斂,長過腳踝的裙擺在腳下堆成一堆不規則的褶皺,像是一塊血染的幕布以奇異的方式纏繞著妖嬈的身段——這套象征性的著裝標誌了這位座上賓特殊的身份,並向四周放射出一個震懾的氣場。怕是若無應允,擁有一睹芳容資格的隻有正擁抱著她的黑暗本身。
他按著軍帽的帽簷,將左眼藏進帽簷的陰影之下。
“你似乎已經間接地向陳易交代了?”路克政從懷裏掏出煙鬥點上。
“我該從這趟渾水中抽身出來了……”她的聲音慢慢吹出來,“……以現在的情勢,戴安娜重生與否,並不會阻礙事件的進程……”
路克政抽了一口煙,把煙鬥捧在手裏把弄著,那覆著一層包漿的雕花在月光下閃著光。
“這樣決定好得多。”他讚同道。
“如果他還試圖逼我回歸,我可能要對他還以顏色了……”她秀麗的手指點在鎖骨上,仿佛那裏吊著一根細線。
“他有什麼資格不聽從你的命令?”路克政的口氣像是詰問。
她輕笑:“他的真實身份我並不知道……他最初效忠的那個人我也不知道……隻是那個人死了,我作為替位者不過是碰巧擁有那份‘能力’,要控製他,恐怕還欠點威懾……”
“……畢竟這個身體已經不適合四下活動,執行內容我不願插手,可不代表策劃方麵我會甩手退出。”她的手指輕點在小腹上,“想必您一見到列特,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除了我不要回歸的決定,事件進程差不多也該加快一點,在淩先生的勢力挖空我們的積蓄之前,得把矛頭轉到他從不懷疑的地方才是……”
“他今天已經把目的都說明了,陳易不同意提供支持,他又有什麼想法?”
“他在臨走前回了消息,指名道姓地……請求做您的工作呢。”
路克政呼出一口憋了很久的煙氣:“這麼看來陳易肯定是沒這個打算了。”
她的頭微微轉向路克政,但是明顯不是為了看著他,寬大的帽簷仍舊遮住她的整張臉。
“裝作什麼都知道,要比裝什麼都不知道容易多了。”路克政伸手揉著僵硬的臉頰,隔了一會兒說道,“這是我頭一次知道那家夥的打算,可不願意放棄這樣的機會,淩霄那個人就留給他消耗吧,我實在沒興趣參與。”
“聽起來路老板對淩先生頗有成見?”
“隻是不喜歡他罷了。”
她站了起來,麵向路克政,但是帽簷下的陰影還是掩蓋著臉龐,路克政低頭抽著煙鬥也站起來了,他伸手摘下軍帽按在胸前。
“期待下次相會,戴安娜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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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克政拿軍帽扣著自己的臉,枕著雙臂橫在烏木沙發上,僵硬得像條屍體。大堂裏已經開了燈,國枝正坐在茶幾對麵給他衝著茶水,水聲催得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