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了動唇,卻又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他一時記不起來。
一位白衣少女忽然出現在未央身後,踮起腳尖,折下一枝離她最近的梔子花枝,朝他們遞過來:“哪,送給你。”她看上去同未央年紀相仿,卻是眉目如畫,姿容出塵。
未央被身後忽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不由慌張地退後兩步。
那少女遞出的花枝被她避開,不由臉色一黯,喃喃道:“你也怕我?”
未央搖搖頭:“不,不是的……”
少女逼近一步,直視著他們:“原來你們也把我當成怪物?”她的眼睛清亮得驚人,似有水光。
玄襄終於想起來,喚道:“容玉。”
容玉抬手揉去白色花瓣,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既然你們這麼怕我,那我就變成讓你們真正害怕的人。”
玄襄走到她身前,伸臂將她摟在懷中,低聲道:“容玉……”他能感覺到正有溫熱的水汽透進他的衣襟,她就如冰冷琉璃做成的人,而眼淚卻是灼燙的,一直灼燙到他心底。
忽然之間,那浮動著的花香都消失了,他們站在無邊無際的曠野,唯有風聲呼嘯。玄襄歎了一口氣:“別哭。明明被辜負的人一直是我,為何倒像是反過來了。”
懷中人抬起頭,眼睛微紅,臉上卻在笑,笑意妖嬈:“為什麼要這麼說,明明是我先把殿下放在心上。”
口不對心,或者說,根本不入心。所以不論之前她剖白心跡多少回,他都不欲回應。雖然說得那樣深情,也確實如說得那般去做了,卻依然讓人覺得虛假。
她最後離開前,說他一定會忘記。他們的生命那樣長,相識相知所占據的那段時光不過是一段剪影,看似不值得一提,卻足夠讓他終生銘記。他想她沒有心,也果真是不懂人心的,所以才會覺得,忘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玄襄用唇觸碰她的眼睛,她閉上眼,睫毛顫抖,他道:“哪怕是虛情假意,說上一百遍,我也會當真的。”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以後不要這樣了。”
既然他們的容貌不會變老,現在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長久待下去。容玉同柳維揚商量了,便舉家搬遷。走的那一日,方圓十裏的鄉裏鄉親都來送別,光是依依惜別就用了大半日,差點走不了。
他們遊曆過了大江南北,又是五六年過去。容玉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幾近絕望,她以一個凡人的軀體,居然活了百十歲,非但如此,那一張臉卻依舊維持著青春年少。
他們行至北方偏遠之地,終年白雪覆蓋,銀裝玉砌,比天路上那霧氣繚繞大雪封山的景象更像人間仙境。因為積雪太深不好走,他們便又停歇下來。
那一日容玉起身,卻發覺身體疲憊而僵硬,算了算,應是壽數已到。
她現在的軀體,應該是有問題,不能如同一般凡人一樣入棺。她臨死之前,必須找到一個僻靜無人會至的角落。
她去找柳維揚,他正站在院中,他還穿著單袍,院子裏積雪甚深,將新植的鬆柏也壓塌了,他卻像不會冷一樣。
容玉道:“柳公子,我大限將至,可否請你送我一程?”
柳維揚看著她,臉上並無波瀾,許久之後點了一下頭。
容玉披上狐裘,同他行走在茫茫無際的雪上。她覺得軀體正慢慢僵硬,遠不如往常身姿輕盈,卻還是比尋常凡人要好得多。此刻大雪,家家戶戶幾乎都閉門不出,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遇到一個扛著柴火的漢子,他瞧見他們,驚訝道:“深雪封山,你們還要去?”
容玉裹緊了狐裘,隻露出一張臉,朝他微微一笑。
她自然要去,她這一世便要結束了。從今往後,她會忘記前塵,成為一個真正的凡人。她生生壓抑住這激動,對柳維揚說:“我馬上就要有一顆真正的心了。”
柳維揚側過臉,凝視著她:“你下一世會到哪裏?”
“我也不知道,下一世我沒有了從前的記憶,也算不出來會在哪裏。”她微微皺眉,“可惜你早已不在六界內,我無法再陪伴你太久。”容玉想了想,又道:“是我說錯,其實是你一直在陪伴我。”柳維揚如此人物,便是什麼都不記得,也能很快適應眼前的現狀。
柳維揚道:“不,的確是你陪了我很長一段時日。容玉,我對此十分感激。”
容玉抿嘴一笑,抬起頭來看天上紛紛揚揚落下的大雪,輕軟潔白,那麼清晰。她終於看到前方出現了大片的湖泊,此處已入深山,不必往裏再走。她停住腳步,轉身朝柳維揚傾身行禮:“柳公子,你送我到這裏,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