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不待還言,大袖一揚,飛身上屋,轉瞬不見。
馬上的尤總兵和一般隨身軍弁,雖然看得這位長髯如雪的老翁有點驚愕,尤總兵心裏卻明白,和沐二公子交往的人都是江湖上異人俠士,今晚他毫不費事的克複蒙化,全仗這般風塵奇俠的本領。
桑苧翁重又上屋以後,一看東方天色有點發曉,大化頭陀也許已和蘭兒會合,且回南城和他們見麵以後,等候自己女婿到來,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向南門趕去,這是他到南門以前的事,萬不料自己女兒會碰著冤家對頭的黑牡丹。
自己後悔不該在縣衙耽誤一點工夫,如果早到南門,自己女兒也許不致受傷,事出意外,隻可委之於數了。
這時,桑苧翁把羅優蘭背到縣衙,尤總兵已和桑苧翁見過一麵,一見他背著一位受傷女子到來,這女子滿身血汙,左手還緊抓著一個鮮血淋淋的人頭。其實羅優蘭滿身血汙,是黑牡丹首級上的血,連桑苧翁身上也染了幾點。桑苧翁這時毫不客氣,隻向尤總兵說了一句:“快派人到榴花寨一條路上,碰著沐二公子叫他火速到此會麵。”
說罷,背著羅優蘭直進縣衙內宅。
尤總兵摸不著頭腦,猜測自己雖然不費一兵一卒,這般人物定然已凶殺了一夜。他明白了這層,慌不及依言辦理,一麵領著桑苧翁進了上房整齊一點的屋子;還不敢細細探問,自己追出來,等候沐二公於到來再說。
桑苧翁這時哪有工夫和尤總兵敷衍?把羅優蘭背進房內,立時從身邊掏出丹藥,替他女兒治傷,內服外敷,叫羅優蘭在裏房靜臥。但是羅優蘭一心盼著沐天瀾,怕自己丈夫也遭不測,說什麼也不肯睡,連手上人頭也不放下。正在這當口,沐天瀾和羅刹夫人已經趕到,羅優蘭一見沐天瀾的麵,心神一鬆,說出了幾句話以後,再也支持不住,經羅刹夫人再用秘藥扶氣解毒,羅優蘭才在床上安然睡去。
但是羅刹夫人看到羅優蘭侞下期門袕創口,雖隻一寸多深,卻是要袕,中的又是喂過毒藥的暗器。細察創口,似乎毒已散開,情形很是不妙。趁著羅優蘭入睡當口,到了外屋,向桑苧翁探問受傷情形,經桑苧翁把先後經過悄悄一說,才明白是這麼一回事。
羅刹夫人皺著眉,歎著氣說:“百密難免一疏,萬料不到黑牡丹會從滇南趕到此地。偏在這當口會和蘭妹狹路相逢,而且臨死當口,蘭妹略一大意,受了她盡命一箭。這一箭,換一個人,非和黑牡丹同時斃命不可。還算蘭妹眼快手捷,居然抄住了箭尾,創口隻一寸多深。照說蘭妹深知黑牡丹的暗器,大約喂的哪一種毒藥都明白。她偏一片癡情,一麵提著氣,運用功勁,不使箭毒散開;一麵支持著津神,一心惦著瀾弟。一見瀾弟的麵,不由的心神一鬆,勉強提著這口氣不由的跟著一散,這一鬆一散,創口的箭毒便難免深入了。
晚輩發愁的便是這一點,晚輩武功雖然承受先師的心傳,但是先師善治傷科的秘法,一無所得,隻能用隨身帶的一種解毒丹藥敷治。不過這種先師遺留的丹藥,與眾不同,確有奇效。吃下這種丹藥,照理要熟睡片時,蘭妹又一夜未曾交睫,又和黑牡丹一番血戰,這一睡也許要多睡一忽兒。是吉是凶?要看她睡醒以後的景象了。萬一蘭妹有了不測,第一個瀾弟和她恩深情重……咳!結果真不堪設想了。”
這一天,沐天瀾、羅刹夫人、桑苧翁三人個個愁眉不展,把一個機智絕人的羅刹夫人,也弄得束手無策。尤總兵雖然極力巴結,辦了美酒佳肴送進屋來,也是食難下咽。惟有尤總兵一人,在三人麵前時間長問短,表示關心,可是暗地裏卻心花怒放。因為他遵照沐天瀾吩咐,派了親信得力的部下,帶了一隊人馬由本地向導領往榴花寨就近各山頭,察勘匪人屍首,居然在眾匪屍首堆內,找出罪魁禍首“苗匪首領沙定籌”的屍首。但是匪人屍首堆內並無女屍,白蓮教九尾天狐是死是活,卻無從查考了。
羅優蘭在床上居然鼻息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沐天瀾和羅刹夫人、桑苧翁都守在床前,一看羅優蘭麵色已略現紅潤,醒眸微啟,櫻唇微動。籲了口氣,向床前三人看了一眼,忽地抬起身來。沐天瀾慌進床上,把她上身擁在懷裏,輕輕喚道:“蘭姊,羅刹姊姊的藥真靈,天可憐蘭姊竟好過來了。”
羅優蘭一轉臉,眼神盯在沐天瀾麵上,許久許久,眼角寒著晶瑩的淚珠,突然一顆一顆的掉了下來。悠悠的歎了口氣,說道:“瀾弟……你哪知道這種毒箭的厲害,這是藥力托著,藥力一散,仍然無用。”
她說了這句話又轉臉向桑苧翁和羅刹夫人說道:“父親……姊姊……趁這時候,我有許多話要說……你們不用愁急,我覺得這樣結果是我的幸運。我和瀾弟在廟兒山初見時,我想起陷身匪窟,想利用沐老公爺的首級籠絡群匪,做九子鬼母的替身。出了這樣鬼主意,痰迷心竅的隱身廟兒山,正想乘機下手,不料黑牡丹走在我先頭,替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雖然是黑牡丹做了我替身,但是我不出這個鬼主意,黑牡丹未必起這個心;便是日後有這個心,未必下手得這樣快。
平心而論,我才是罪魁禍首。萬料不到我和沐天瀾一見鍾情,一夜恩情使我良心發觀,無異我自己殺了親愛丈夫的父親,也無異媳婦殺了公公。
對瀾弟我格外情深,我心裏格外悔恨得要死,除出在瀾弟麵前一死以外,已無別求。而且要瀾弟親身殺死他大逆不道的妻子,才合正理。
我那時死誌一決,雖然沒有勇氣在瀾弟麵前自白罪狀,我已隱約說出一點情由,大約那時瀾弟有點覺察。我拔出瀾弟的辟邪劍,叫瀾弟下手時,偏在這要命當口,黑牡丹趕來一攪,自報凶手。那時我忽然覺悟,我不能留這禍胎在世上;瀾弟身上也非常危險。我存了保護瀾弟,助他手除黑牡丹以後,才能安心死去。更未料到滇南路上又碰見了我年邁的生身之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瀾弟的情義越來越深,黑牡丹堅險刁滑,一時又難以下手。我這百死難贖之身,居然活到現在。
萬想不到仗著羅刹姊姊的智勇,容容易易的又剿滅了榴花寨的苗匪。大功告成以後,冤家狹路相逢,居然被我手刃了黑牡丹,我也中了她的毒箭。
這是天意,最公道沒有。我現在落得整頭整腳死在丈夫的懷裏,我已邀天之福,比黑牡丹強勝萬萬倍了。隻可憐我苦命的女兒,沒有在我老父麵前盡點女兒的孝心,連我死去的母親墳前,還沒有去哭拜一下,這是我的終身遺恨了……”
說到這兒,珠淚如雨,嗚咽難言。身後的沐天瀾心痛得幾欲放聲大哭,桑苧翁老淚紛披,想起了當年羅刹峪妻子的慘死,萬不料若幹年後,又親眼看見了女兒又要走上她母親的後塵。這種傷心慘目的事,如何受得了,急得在屋子裏團團亂轉,渾如爇鍋上的螞蟻。
羅優蘭嗚咽了一陣,突然一抬頭,滿眼淚光的瞧著羅刹夫人,伸手拉著羅刹夫人的玉臂,嬌喘籲籲的哭喊道:“姊姊……你如果可憐妹子,你要答應我一樁事,我才能死得瞑目。
你得答應我從此不離瀾弟,滇南匪首還有飛天狐吾必魁以及岑猛。瀾弟初出茅廬,沒有姊姊在他身邊,我死也不放心的,姊姊……你快答應我罷!”
羅刹夫人這時也弄得心亂如麻,珠淚直掛,突然妙目一張,並不理會羅優蘭的話,卻神色緊張的急急問道:“蘭妹,黑牡丹袖箭上喂的哪一種毒藥,你一定知道,快對我說。”
羅優蘭歎了口氣,才說道:“這種毒藥,是九子鬼母遺傳的一種奇怪的毒草,叫做‘勾魂草’;用這種毒草熬練而成,喂在箭鏃上,中人必死。”
羅刹夫人驀地一驚,嘴上喊道:“咦!我明白了,不是‘勾魂草’,其實原名是‘鉤吻’。晉朝張華博物誌上,便有這‘鉤吻’的記載。”
羅刹夫人說到這兒,微一思索,突然喊道:“你要仔細想一想,你是萬不能死的,我早已知道苗族祖先秘傳下來這種毒得出奇的東西。一物必有一製,定然還傳下專解這種毒草的東西。九子鬼母如果沒有解藥,也不會傳留這種‘鉤吻’毒草的,因為製煉這種毒藥,難免自己染上毒汁,所以必定另有秘傳的解藥。而這種解藥,你定然也知道的,你打了糊塗主意,存心一死,以報知己;但是你沒有細想一想,你有這樣高年的老父,這樣深情的丈夫,你忍心自尋死路嗎?
你既然知道瀾弟尚有危難,你更不應該一死了事,何況你肚子裏已有沐家的後代,在你以為一死塞責,其實你這樣一死,反而增加你的罪孽了。再說到我身上,我把你當作我的妹子看待,我們三人的事,也用不著隱瞞。你以為瀾弟有了我,你可以閉目一死,在我卻認為你還有嫉妒之心,你想籍此一死,來個不聞不見。哪知道我是天生的奇僻的怪人,當然我也愛瀾弟,但是我和你愛法不同。你準以為你死後?
我和瀾弟可永遠在一起嗎?時光寶貴,我不願再和你多說多道,我勸你快說出解藥來,不要誤人誤己了……”
羅刹夫人這樣斬釘截鐵的一說,羅優蘭哭得怞怞噎噎,半晌沒有開聲。
沐天瀾卻忍不住大哭道:“蘭姊!好!你忍心一死,但是你應該記得我說過,我們是同命鴛鴦。你如存心一死,我也立時拔劍自刎,以應前誓。”
沐天瀾哭得昏天昏地的敞口一說。羅刹夫人雪光似的眼光,卻在他臉上來回掃射。這時,滿室亂轉的桑苧翁也突然轉身,慘然說道:“蘭兒!你忍心讓你年邁老父,又受一番慘痛嗎……”
翁婿兩人這樣一說,羅優蘭就如萬箭攢心,死命拉著羅刹夫人的手,哭道:“姊姊……我明白姊姊的話是對的,但是來不及了……”羅刹夫人急問道,“快說!怎的來不及了。”
羅優蘭道:“當年九子鬼母死後,我把它藏在秘魔崖的財寶,暗地移藏別處,其中便有‘鉤吻’的解藥。現在想用它,遠在滇南,如何來得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