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卷(一)(1 / 3)

吳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濃雲重疊,兩岸田畝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裏。近岸隨處有高高挺立的銀杏樹,西南風一陣陣卷過來湧過來,把落盡了葉子的杈枒的樹枝吹動,望去像深黑的鬼影,披散著蓬亂的頭發。

江麵隻有一條低篷的船,向南行駛。正是逆風,船唇響著汩汨的水聲。後艄兩支櫓,年輕的農家夫婦兩個搖右邊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個駝背搖左邊的。天氣很冷,他們搖櫓的手都有棉手籠裹著。大家側轉些頭,眼光從篷頂直望黑暗的前程;手裏的櫓不像風平浪靜時那樣輕鬆,每一回扳動都得用一個肩頭往前一掮,一條腿往下一頓,借以助勢;急風吹來,緊緊裹著頭麵,又從衣領往裏鑽,周遍地貼著前胸後背。他們一聲不響,鼻管裏粗暴地透著氣。

艙裏小桌子上點著一支紅燭,風從前頭板門縫裏鑽進來,火焰時時像將落的花瓣一樣嚲下來,因此燭身積了好些燭淚。紅燭的黃光照見艙裏的一切。靠後壁平鋪的板上疊著被褥,一個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麵。他雖然生長在水鄉,卻似乎害著先天的暈船病,隻要踏上船頭,船身晃幾晃,便覺胃裏作泛,頭也暈起來。這一回又碰到逆風,下午一點鍾上船時便橫下來,直到現在,還不曾坐起過。躺著,自然不覺得什麼;近視眼悠閑地略微閉上,一支卷煙斜插在嘴角裏,一縷青煙從點著的那一頭徐徐嫋起,可見他並不在那裏吸。他的兩頰有點兒瘦削,凍得發紅,端正的鼻子,不濃不淡的眉毛,中間加上一副橢圓金絲邊眼鏡,就頗有青年紳士的風度。

在板床前麵,一條胳臂靠著小桌子坐的,是一個更為年輕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視著燭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但是與其說想,還不如說朦朧地感覺來得適切。他感覺煩悶的生活完全過去了,眼前悶坐在小艙裏,行那逆風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結筆。等候在前頭的,是誌同道合的伴侶,是稱心滿意的事業,是理想與事實的一致;這些全是必然的,猶如今夜雖然是風狂雲陰的天氣,但不是明天,便是後天或大後天,總有個笑顏似的可愛的早晨。

初次經過的道路往往覺得特別長,更兼身體一顛一蕩地延續了半天的時光,這坐著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陣煩躁,移過眼光望著那躺著的同伴問道:“快到了吧?”雖然煩躁,他的神態依然非常溫和,率真;濃濃的兩道眉毛稍稍蹙緊,這是他慣於多想的表征;飽滿的前額承著燭光發亮,散亂而不覺得粗野的頭發分披在上麵。

“你心焦了,煥之,”那躺著的用兩個指頭夾著嘴裏的卷煙,眼睛慢慢地張開來。“真不巧,你第一趟走這條路就是逆風。要是順風的話,張起滿帆來一吹,四點鍾就吹到了。現在……”他說到這裏,略微仰起身子,旋轉頭來,閉著一隻眼,一隻眼從艙板縫裏往外張,想辨認那熟識的沿途的標記。但是除了沿岸幾株深黑的樹影外,隻有一片昏暗。他便敲著與後艄相隔的板門問道:“阿土,陶村過了麼?”

“剛剛過呢,”後艄那青年農人回答,從聲音裏可以辨出他與猛烈的西南風奮鬥的那種忍耐力。

“唔,陶村過了,還有六裏路;至多點半鍾可以到了。”那躺著的說著,身子重又躺平;看看手裏的卷煙所剩不多,隨手滅掉,拉起被頭的一角來蓋自己的兩腿。

“再要點半鍾,”煥之望同伴的左腕,“現在六點半了吧?到學校要八點了。”

那躺著的舉起左腕來端相,又湊到耳邊聽了聽,說道:“現在六點半過七分。”

“那末,到學校的時候,恐怕蔣先生已經回去了。”

“我想不會的。他知道今天逆風,一定在校裏等著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緊的緣故。不然,等明後天息了風去不好麼?”

煥之有點兒激動,訥訥地說:“樹伯,我隻怕將來會使他失望。不過我願意盡心竭力服務,為他的好意,也為自己的興趣。”

“你們兩個頗有點兒相像。”樹伯斜睨著煥之說。

“什麼?你說的是……”

“我說你們兩個都喜歡理想,這一點兒頗相像。”

“這由於幹的都是教育事業的緣故。譬如木匠,做一張桌子,做一把椅子,用不著理想;或者是泥水匠,他砌牆頭隻要把一塊一塊磚頭疊上去就是,也用不著理想。教育事業是培養‘人’的,——‘人’應該培養成什麼樣子?‘人’應該怎樣培養?——這非有理想不可。”煥之清朗地說著,仿佛連帶代表了蔣先生向一般人宣告。他平時遇見些太不喜歡理想的人,聽到他的自以為不很理想的議論,就說他“天馬行空”,“遠於事實”,往往使他感到受了冤屈似的不快。現在樹伯提起理想的話,雖沒有鄙夷他的意思,他不禁也說了以上的辯解的話。

“老蔣大約也是這樣意思。”樹伯閉了閉眼,繼續說:“所以我曾經告訴你,他做好一篇對於教育的意見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記得他那篇文章怎樣說麼?”煥之的眼裏透出熱望的光。

“他開頭辨別什麼是‘性’,什麼是‘習’,又講兒童對於教育的容受與排斥,又講美育體育的真意義,——啊!記不清楚,二十多張稿紙呢。反正他要請各位教員看,尤其巴望先與你商酌,等會兒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離身的稿紙來。”

“有這樣熱心的人!”煥之感服地說。便懸擬蔣先生的容貌,舉止,性格,癖好,一時又陷入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兒,但立即覺得完全茫然。然而無論如何,點半鍾之後,就要會見這懸擬的人的實體;這樣想時,不免欣慰而且興奮。

風似乎更大了,船頭汩汩的水聲帶著嗚咽的調子;燭焰盡往下嚲,燭淚直淌,堆在錫燭台的底盤裏;船身搖蕩也更為厲害,這見得後艄的三個人在那裏格外用力。

樹伯把兩腿蜷起一點,又把蓋著的被頭角掀了一掀,聳聳肩說:“事情往往不能預料。早先你當了小學教員,不是常常寫信給我,說這是人間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脫離為幸麼?”

“唔,是的,”煥之安頓了心頭的欣慰與興奮,鄭重地答應。

“到現在,相隔不過一二年,你卻說教育事業最有意義,情願終身以之了。”

“記得給你寫過信。”煥之現出得意的笑容,“後來我遇到一個同事,他那種忘了自己,忘了一切,隻知為兒童服務,隻知往兒童的世界裏鑽的精神,啊!我說不來,我唯有佩服,唯有羨慕。”

“他便把你厭惡教育事業的心思改變過來了?”

“當然改變過來了。不論什麼事情,當機的觸發都不必特別重大;譬如我喜歡看看哲學書,隻因為當初曾經用三個銅子從地攤上買了一本《希臘三大哲學家》;又如我向往社會主義,隻因為五年前報紙上登載過一篇講英國社會黨和工黨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剛剛讓我看見了。我那同事給我的就是個觸發。我想,我何必從別的地方去找充實的滿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實,很滿意,而我正同他一樣,當著教員,難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麼?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觀念一變,什麼都變了:身邊的學生不再是齷齪可厭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獄。前天離開那些孩子,想到以後不再同他們作伴了,心裏著實有點難受。”煥之說到這裏,眼皮闔攏來,追尋那保存在記憶裏的甘味。

“那是一樣的,”樹伯微笑說。“那邊當教員,這邊也當教員;那邊有學生,這邊也有學生;說不定這邊的學生更可愛呢。”

“我也這樣想。”煥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似乎透過了中艙頭艙的板門,透過了前途濃厚的黑暗,已望見了正去就事的校裏的好些學生。

“像蔣先生那樣,也是不可多得的。”煥之從未來的學生身上想到他們的幸福,因為他們有個對於教育特別感興趣喜歡研究的校長蔣先生,於是這樣感歎說。他共過事的校長有三個,認識的校長少說點兒也有一二十個,哪裏有像蔣先生那樣對於教育感興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說不上。他們無非為吃飯,看教職同厘卡司員的位置一模一樣。他也相信任教職為的換飯吃,但是除了吃飯還該有點別的;要是單為吃飯,就該老實去謀充厘卡司員,不該任學校教師。現在聽說那蔣先生,似乎與其他校長大不相同,雖還不曾見麵,早引為難得的同誌了。

“他沒有事做,”樹伯說得很淡然,“田,有賬房管著;店,有當手管著;外麵去跑跑,嫌跋涉;悶坐在家裏,等著成胃病;倒不如當個校長,出點兒主意,拿小孩弄著玩。”

煥之看了樹伯一眼;他對於“弄著玩”三個字頗覺不滿,想樹伯家居四五年,不幹什麼,竟養成玩世不恭的態度了。當年與樹伯同學時,有所見就直說出來,這習慣依然存在,便說:“你怎麼說玩?教育事業是玩麼?”

“哈哈,你這樣認真!”樹伯狡笑著說。“字眼不同罷了。你們說研究,說服務,我說玩,實際上還不是一個樣?——老蔣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他決不當什麼校長了。你想,我家裏瑣瑣屑屑的事都要管,幾畝田的租也得磨細了心去收,還有閑空工夫幹別的事情麼?”

樹伯說到未了一句時,煥之覺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練,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間刻劃出來。

“老蔣他還有一點兒私心……”樹伯又低聲說。

“什麼?”煥之驚異地問。

“他有兩個兒子,他要把他們教得非常之好。別人辦的學校不中他的意;自己當了校長,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兩個兒子就便宜了。”

“這算不得私心,”煥之這才鬆了一口氣說。“便宜了自己的兒子,同時也便宜了人家的兒子。從實際說,不論哪一種公益事裏邊都含著這樣的私心;不過私了自己,同時也私了別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

“我也不是說老蔣壞,”樹伯辯解說。“我不過告訴你事實,他的確這樣存心。——蠟燭又快完了,你再換一支吧。”

煥之便從桌子抽鬥裏取出一支紅燭,點上,插上燭台,把取下的殘燭吹熄了。刺鼻的油氣立刻彌漫在小艙裏。新點的蠟燭火焰不大,兩人相對,彼此的麵目都有點兒朦朧。

“噓,碰到逆風!”樹伯自語;把脖子縮緊一點兒,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卷煙盒來……換上的紅燭點到三分之二時,船唇的水聲不再汩汨地嗚咽,而像小溪流一樣活活地潺潺地發響了。風改從左麵板窗縫裏吹進來,燭焰便盡向煥之點頭。

樹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陣,忽然感覺水聲與前不同,坐起來敲著板門問阿土道:“進了港麼?”

“進了一會了,學堂裏樓上的燈光也望得見了。”阿土的聲音比剛才輕鬆悠閑得多。

“我上船頭去望望!”煥之抱著異常興奮的心情,把前麵板門推開,兩步就站在船頭。一陣猛風像一隻巨大無比的手掌,把他的頭麵身體重重地壓抑,呼吸都窒塞了。寒冷突然侵襲,使他緊咬著牙齒。

一陣風過去了,他開始嗅到清新而近乎芳香的鄉野的空氣,胸中非常舒爽。犬聲散在遠處,若沉若起,彼此相應。兩岸都靠近船身,沿岸枯樹的黑影,搖搖地往後退去。前麵二三十丈遠的地方,排列著濃黑的房屋的剪影。中間高起一座樓,樓窗裏亮著可愛的燈光。燈光倒映河心,現出一條活動屈曲的明亮的波痕。

“啊!到了,新生活從此開幕了!”煥之這樣想著,凝望樓頭的光。一會兒,那光似乎擴大開來,擋住他的全視野,無邊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明亮可愛的光裏……

倪煥之的父親是錢莊裏的夥友。後來升了當手。性情忠厚方正,與他的職業實在不大相應。他的妻是個柔順的女子;但是有點神經質,操作家務之餘,常常蹙著眉頭無端地發愁。他們的生活當然並不優裕,可是男儉女勤,也不至於怎樣竭蹶。

煥之出生時,他父親已經四十多了,母親還不到三十。他父親想,像自己這樣做到當手,還隻是個勉強敷衍過去;兒子總要讓他發達,習商當然是不對的。那時還行著科舉,出身寒素,不多時便飛黃騰達的,城裏就有好幾個。他的兒子不是也有這巴望麼?到煥之四五歲時,他就把煥之交給一個筆下很好、頗有聲望的塾師去啟蒙,因為他不是預備叫煥之識幾個字,記記賬目就算了事的。

煥之十歲時開筆作文,常常得塾師的獎讚。父親看著文稿上濃朱的夾圈,笑意逗留在嘴角邊,撚著短髭搖頭說先生獎勵他太厲害了;這自然是歡喜的意思。不上兩年,作經義作策論居然能到三百字以上。這時候,科舉卻廢止了,使父親頗為失望。幸而有學堂,聽說與科舉異途而同歸,便叫煥之去考中學堂。考上了。